花烛分阶移锦帐,凤凰飞出四条弦。 准准闹了一夜。 黄色-=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com 最新地址--免地址发布:huangsewenxue.net 自动回复-地址邮箱:bijiyinxiang@gmail.com 次日宋老太太便要动身回家,二官备了礼物,送出了关。 到晚回家,亲戚都已散去,见过父亲,欢欢喜喜进了房来。走近新人面前,灯下细细一瞧,吃了一唬。原来宋家女儿的容貌,甚是丑陋不堪。二官人看见,心上甚是不快,碍着父亲,只得忍耐过去了。过了满月,二官人因妻子不甚中意,日里倒在书房里安身,到晚上勉强进去宿了一夜,清早起身便出来了。娘子见二官人镇日不进来,倒起了个疑团,不知不觉说话间,夫妻两个争闹起来。闹起了头,后来竟不希罕的了。静庵却不知道。 一日,静庵赴酌回来,正在灯下看书,忽见二官人慌慌张张走到面前,静庵见了奇怪,问他何故这般光景。二官人道:“日里父亲出去后,被娘子打了几次,我只得躲过。谁知我躲到那里,寻到那里,此时无处躲避,故到父亲这里来。”静庵听说,走出叫了媳妇细问,不过因些小事起衅,随哪二官走来,正要细细将他夫妇训谕一番。那晓得新娘子性如烈火,始初不过争论,后来竟不顾静庵在上,就把二官人揪住乱打,静庵忙喝,那里喝得祝静庵大怒,忙叫妇女们扯开。二官人乘隙即忙逃脱,一道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新娘子不见了二官人,竟不管甚么,就把静庵“老狗头”、“老无耻”的骂了一顿。 静庵走到房里,气得顿口无言。到了半夜里,心气病疼急然大发,起初还可勉强说话,到了早辰,竟沉迷不醒。家人们着了急,忙报新娘子知道,又各处找寻二官人回来。二官人忙请医生诊视,毫不见效。原来怒气伤肝,老年人那当得起。痛了七日,竟呜呼哀哉了。二官人大哭不止,疾忙做棺盛殓,披麻挂孝,开吊做道场,自不必说。 过了终七,家中稍为清净,老婆又时刻咭咭□□闹个不了,二官人只得在外走开,倒也适意。不知不觉,从前的旧病又发起来了。一日,又想着从前所见的美女,未知曾否嫁去,因再走到他门首来,东张西望,正要寻个人打听一个下落。只见一个媒婆正从他门内走出,二官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认得的孙媒婆。孙婆见了二官人,忙问道:“二官人,多时不见,在此做甚么?”二官人道:“我正在此走过,看见了你,立住在此。 这个人家你认得么?”孙婆道:“他家我已认得久了。”二官人道:“我正有话要问你。此处不好说,竟到你家里细说罢。” 孙婆同二官人到了家中坐下,二官人道:“我问你非为别事,方才这个人家姓甚么?”孙婆道:“一家姓鲍,一家姓卞。”二官人道:“他有女儿么?”孙婆道:“他两家各有个女儿的,鲍家女儿叫丹桂姐,因对亲不好,他母女两口儿正在那里气死哩。”二官人道:“卞家这个女儿叫甚么,也对过亲么?” 孙婆道:“卞家这位女儿叫香玉姐,也曾对过亲的。如今王家儿子已死了,还没有亲事,正托我要与他对亲哩。”二官人道:“既托你对亲,你看来可以对得我么?”孙婆听说,忙将袖衣掩住了二官人的口,道:“二官人在那里说甚么话!亏得没有人在此,若有人听见,说与你家奶奶知道,要连累老身吃苦了。此事断不要想起!” 二官人说了半晌,见孙婆毫不相干,只得怏怏而回。归家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策来,必须如此如此,方可成功。算计已定,停了两日,又到孙婆家里来。孙婆见二官人又来,看来有些蹊跷,问道:“二官人来此何干?”二官人道:“只为卞家女儿,我一心要娶他,务求你在内极力作伐。今日先来送人人情。”说罢,向袖中取出白银二十锭,开封放在桌上。孙婆一见,满心欢喜,接口道:“不是老身不肯成就此事,只恐你家奶奶不容,倘有些风吹草动,连老身也不便,所以不敢多嘴。”二官人道:“若做此事,家里自然要瞒过的,这个不消你讲得,我已安排停妥的了。只要你去说得卞家肯依就是了。成功之后,还要重重谢你哩!”孙婆应允道:“这事也不是一两句话就得成功的。两日我不得闲,要到十三,才可到卞家去对他说着。有了下落,便来覆你。”二官人道:“既如此,我十四来问回话便了。”说罢,起身去了。 孙婆见二官人去了,心下踌躇道:“此事就怕他老婆得知,若是瞒过了他,讨在外边,一时那里知道。若得成功,倒有一宗财气,且到他家说一番看。”想罢出门。到了卞家,细细说了一遍。卞寡妇道:“这官人既有正室,我女嫁去,恐遭凌辱,这个使不得的。”孙婆道:“这个我也想到,他只为正房没甚人样,不成材料,家事全不照管,所以他要讨个帮手。你家姑娘若是嫁去,原与正室无二。况你老人家老来又无依靠,我也讲过,连丈母也要一同住在身边,将来要靠老的。”卞寡妇听见这话,满心欢喜,一口应承。孙婆大喜,相别回家。 到了十四,二官人来问回音,孙婆添了些说话,述了一遍。 二官人喜得筋骨酥麻,再叫孙婆去说定了。择了吉日,把礼物送去,定了八月十六成亲,又送了孙婆媒礼五十两。卞寡妇受了礼物,又想鲍家娘子居此无人照应,替他另寻了两间房子——同住到八月十六,迁居出门。端端正正,专等金家来讨亲。 正是: 天下本无事,只为庸人扰出来。 欲知金二官人来聚香玉姐的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抱病怀春空房遭鬼魅贪花惧内借馆效鸾凰集唐:芙蓉脂肉绿云鬟,泣雨伤春翠黛残。 歌管楼台人寂寂,山川龙战血漫漫。 千年别恨调琴懒,几许幽情欲话难。 回首旧游真似梦,寒潮惟带夕阳还。 话表桂、玉姊妹二人泣别中秋,一夜同衾,十分缱绻。哭到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丹桂要等送了香玉上轿才搬,香玉要待丹桂出门才去——雇就轿子,只等金二官家迎亲轿到。不觉日落,还不见孙媒来迎,好不纳闷。原来金二官人惧内,怕浑家知觉,各处走觅了一座空楼,打点停当,才来迎亲。因此直到黄昏,一顶结彩花轿、四个鼓吹、两对纱灯,孙媒骑马披红前导,后随着四个番官,又是一顶小轿——抬卞千户娘子的。 明知卞家贫穷,俱在门外下马,街上立着,不肯进宅,立等上轿。吹打起来,围了一门首人。那香玉姐从早晨打扮停当,听得一声吹打,疾忙穿上金家下来的一套织金袍裙,插戴了珠子冠儿、鬓花钗掠,好一似九天神女乘鸾去,三峡仙妃借梦来。 那一时,妇女慌忙,孙媒欢喜,一齐撮拥香玉上轿。丹桂姐上前,叫声:“我的姐姐,从今后会少离多。你只顾前程万里,可撇下你这薄命的姐姐了!”上前抱住,不觉放声大哭。卞、鲍二寡妇亦各伤悲,拜了又拜。孙媒忙来劝个不住,道:“姑娘喜事,今日因何啼哭?”香玉只得上轿。桂姐看着下了帘儿,才回房来。一行人灯笼火把,吹吹打打,轿马人夫如风似去了不题。 那时鲍指挥娘子久已雇下轿子,等得不耐烦。一切家伙是昨日搬去的,还有两张床席、一个锅,从早晨送去了,只隔着大觉寺二里多路。天色昏黑,叫个老聋姑子来,把空房门叫他锁了。母子二人两顶小轿,憨哥后随,提着些零星物件,把皮箱妆盒放在轿里,上了轿,到新房子里来。早有福清师父叫两个小尼姑来,送了一斗白米、一斗面、两束松柴、一盘糖点心、一壶茶,等他母子过来,接着他母子的轿进去。可霎作怪,丹桂姐下轿进得房来,只见一个穿白衣的秀才,摇着一把金川扇儿,和桂姐笑了一笑,先进房里去了。慌得桂姐叫道:“这房里有个人是谁?”鲍指挥娘子道:“那里有个人?是你哭得眼花了。”丹桂姐进房,点起灯来遍照,果然没个人影儿,也不在意。小姑子斟过茶来吃了,道:“俺老爷明日还自己过来看鲍奶奶。”笑着问讯了,回寺不题。 原来这座空宅子相连有二十间,原是李师师家下人住的,今已二年没个正主,因此空闲,倒了一半。后面又是个空菜园,一口古井,甚是空阔。今日只有鲍家母子并憨哥三人,住着前面三间正房,还有许多空房,蓬蒿长满,门窗俱没了。 那时天气尚热,母子二人坐了一会,因是今日撮拥香玉出门,都不曾吃饭,就把寺里送的茶,吃了两个糖点心,也就睡了。鲍寡妇占了东间,丹桂姐占了西间,前门无人,着憨哥打了个草铺儿。一天月色,听得左右人家吹弹行乐,还赏中秋哩。 母子们孤孤凄凄,回房安歇,短叹长吁的,吹灭了灯,各人取便关上房门睡讫不题。 那丹桂想起香玉来,如何睡得着?脱了上下衣服,搭伏在枕头上,想道:“冤家,你只顾佯长去了,撇得我冷冷清清。这等时候,你们一对花朵人儿,在灯前月下,吃完了合卺杯,可不知干甚么勾当?正是脱衣解带,抓打拿情的时候了。”听了寺里晚钟敲过,秦楼楚馆,丝竹笙歌,一派的笑声不绝。丹桂如何睡得下,翻过身,朝外一看,月色满床,又想道:“这时候香玉定然睡了。一对新人儿,只好略做些势儿,断没有还坐着做客的理。”骂了一声:“狠心的冤家!我教的你那弄人的法儿,只怕你记不真,百忙里忘了;又怕你守着新人,只当在我怀里,乱叫起来,到惹出疑惑来,可不是我耽误了你?” 一时间千思万想,倒枕睡床,不觉肉麻一阵,又心酸一阵,两眼朦胧,朝里睡了。只盖着一半单被,把那白光玉股,跷在床边上,透些风儿,好不快活。只见一个白脸的秀士,披着个白罗衫儿,近前来一把搂住道:“我的姐姐,我等了你这几夜了,一对姻缘,今才到手!”丹桂梦里才待细问,只觉把两股分开,那话早到重门,紧抽乱送,浑身酥软,但觉美不可言,四股软不能抬,一任他恣意儿掇弄便了。丹桂心中美满,待要问他,牙关紧闭,不能出声。直弄至鸡叫,忽然一推而醒。只见精流四溢,腰软头昏,两眼难开,口中冷气丝丝欲绝,天明不能起身。 鲍寡妇见女儿不肯早起,先叫起憨哥烧水洗脸。见丹桂还关着房门,明知道女儿大了,见香玉出门,未免有些劝念,不好来惊醒他。直至日出三竿,听得桂姐在床上呻吟,方才推开门进来,正还倒着哩。 只见他: 面如金纸唇如蜡,鬓发蓬松腰儿乍。 星眸紧闭懒难睁,玉腕轻盈沉似压。 海棠着雨不禁风,胭脂零落腥红帕。 梦里分明一霎欢,魂飞魄散难檠架。 原来人心不正,百魔俱来,这不是外来的魔,即是自己的淫邪魔、情欲魔、恩爱魔、烦恼魔,种种心生,种种魔至。那丹桂姐原是红绣鞋一转,根基孽障,正在色欲中着迷。因与香玉二人柔情不断,见他先已得夫,吹打而去,想到别人的恩爱,动了自己的邪想,又在空房中,招出那淫魂邪鬼来,乘他妄想,魅他的真精。久则真精耗散,采尽阳魂,可以丧命。所以妇女不可使他引入邪道,他水性易流,比不得男子有些血性。鲍寡妇见女儿这个模样,唬得魂不附体,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样虚弱,可是为甚的?”伏着枕头,口对着腮儿,只见他一丝丝气,浑身冰冷,欲待开眼。又睡的去了。疾忙烧些姜汤,扶起头来灌了两口,才说出话来。眼流着泪道:“娘,我是做梦哩。”问他是甚么梦,丹桂姐摇摇头,又不说了。扶着穿上衣裳,就有大觉寺福清走过来看。闻得丹桂姐不起身,围了一屋人,也有说是搬的日子冲撞了五道的,替他烧香化纸。胡混到午后,才醒人事了,只是头晕难抬,吃了一口粥儿,就不吃了。 鲍寡妇守着惊慌,捱到黄昏,母子二人不打灯,守了一夜,方才无事。从此,鲍寡妇移过床来,母子同房而睡不题。 却说这金二官人,生怕浑家母夜叉得知,寻了两进房子,在天汉桥大街上,是王尚书家一座群楼,各样床帐衣架俱全。 等至天晚,先点起楼上红纱灯,都挂满了,设了一大席酒果,请的亲戚朋友,俱到新屋里闹房饮酒。只听得吹打之声渐近,知是新人将到,接出门去,换的一套新鲜衣帽,齐齐整整,又是少年,十分得意。到了门首,新人下轿,孙媒送过花瓶吉市,扶着上楼去。床上挂着大红纱幔,烧得香烟扑鼻。取过银壶,斟满一杯合卺酒,金二官人吃了一半,少不得香玉启朱唇、露玉齿,略一沾唇,做羞不饮。金二官人笑道:“我都吃了罢。” 取来一口而荆又有那平日相好亲戚朋友,及许多亲厚的将士们,走来闹房。你敬一钟,我让一杯,都来看新人,掀裙子、看脚手,闹个不了,直混到二鼓散去。金二官人也有八九分酒了,上得楼来,掩上房门就寝。岳母卞千户娘子,另有一处管待不题。 这香玉和丹桂在家,日夜演习的一套儿风月,合婚谱是烂熟的。早已下床收拾,被褥枕头都件件是备就的,故意做出些女儿模样,坐在床边,不肯脱衣解带。那金二官人年少风流子弟,积年在青楼勾搭妇女,件件在行,忙近前去,替他解带宽衣,拔钗卸髻。香玉也不甚强挣,由他温存搂抱。不觉春兴齐来,将银灯一口吹灭。楼上纱窗亮??,月光照进来,映着香玉一身皮肤,如凝脂软玉,美不可言。两人女貌郎才,十分相配。 正是: 穿花蛱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枕畔莺燕娇声,被底鸳鸯乱滚,俱不必细说。 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那时八月中秋以后,从三更睡起,不觉乐极,相抱而寝,直至日出方才起来。香玉自去梳妆,卞寡妇进房看见甚喜。金二官人走下楼去,早有一起少年兄弟们都来要喜酒吃的,又有张都统、李衙内送来喜糕、煮熟羊肉、烧鹅烧鸭、大坛喜酒,在楼下热闹欢笑。如此一住三日。金二官人看香玉越发风流,香玉看金郎十分帮衬。或白日间相偎相抱,不等天晚就上床顽耍。 真是: 如胶似漆朝朝乐,倒凤颠鸾夜夜新。 那知道福过灾生,乐极悲至。那香玉母子也只说嫁得这个女婿,百般丰足,也就罢了,那知道: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母夜叉强逞今世凶袁玉奴梦诉前生恨集唐绝句:夫子红颜我少年,嫁来不肯出门前。 于今抛掷长街里,万古知心只老天。 又: 潮生沧海野棠春,剑逐惊波玉委尘。 青血化为原上草,人生莫作妇人身。 单表这男女为人生大欲,生出百种恩情,也添上千般冤业,虽是各人恩怨不齐,原来情有情根,冤有冤种,俱是前世修因,不在今生的遭际。所以古书上说,那蓝田种玉、赤绳系足,俱有月老检书,冰人作伐。那阴曹地主,有一□□司冥官,专主此事。即是说□□化生的大道,或是该偕老的,百年举案齐眉;或是该拆散的,中年断弦反目。还有先恩后怨,空有子女,看如陌路仇人,义断恩绝,纵有才色,视作眼中钉刺一般,总不与容貌相干。内中投合,多不可解。从那古来帝王卿相受宠专房的妃妾、庶人百姓离合生死的因缘细细看来,只有夫妇一伦,变故极多。可见情欲二字,原是难满的,造出许多冤业,世世偿还。真是爱河自溺,欲火自煎。 前一部说了个“色”字,后一部说了个“空”字。从色还空,即空是色,乃因果报转入佛法,是做书的本意,不妨再三提醒。即如这金二舍人,原是个大臣之子孙兄弟,有权有势,又是妙年,娶了香玉为妾,年貌相当,也是一对好姻缘了。岂知暗藏因果,有冤报循环。原来金二官人嫡妻,是现任宋将军之妹,生得豹头环眼,丑恶刚勇,弓马善战即是一员女将,反似个男子一般。嫁得个金二官人,却是白面朱唇,像个女儿模样。分明有阴阳倒置的光景。那金二官人平生畏之如虎,却又第一好臊,专在风流场里打滚舍命,被这浑家常是打过几番,再不肯改。把这些家下使女们,俱不许到他跟前,有和他笑一笑的,就打成一块肉酱,或使刀剜针刺。百样奇妒,世所罕有。 那金二官人因此看这浑家又丑又怕,如羊见虎的一般,那一点阳物才待举时,到了面前,吓的稀软了。这浑家便道:“你在外定是抛在巢窝里,不把老娘放在心上!”半夜里一顿拳打脚踢,冬月赶在地平板上睡去。因此,金二舍人反像鳏夫一般。 年少浪子,如何挨得?偏又舍命的横嫖胡干。今日放胆的娶了香玉为妾,不敢到家,只图个一时快活。正是老鼠赶着猫儿?H——不顾生死。明是香玉母子该闯入折磨地狱,才有此事。 当日一连三夜,花攒锦簇,受用不过。香玉母子商议:“既是来为妾,三日后,该找寻大太太行礼。这个楼房里没个女人,可不知是甚么所在?想是和太太说明了,两院分居,到也十分方便。”想起孙媒的话:“多管这正房没甚人样,不成材料,因此全不来照管。”略使句话探了探金二官人,他又不肯言语,只是支吾,全不放在心里。 从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宋夫人见金二官一连三夜全不回家,只说是随朋友打围去了,使人去打听。那差来的家人,只怕主母,不怕主公,晓的他是做不得主的。到了天汉桥大街王尚书楼上一看,只见一片红纱锦绣帐幔,守着个娇滴滴花朵似二八岁的美人儿,腿压着腿儿,一递一杯吃酒哩。悄悄不言语,回覆了主母。险不吼倒了斑斓白额金睛虎,气坏了性泼心粗的母夜叉。即时点起随身女将二十余名,骑上大马,各带长刀粗棍,自己换了一领半新不旧的金蟒战袍,腰悬利刃,亲到天汉桥来。 早有书童密密传信。金二官人正然饮到乐处,用手摸着香玉的胸前肉儿,好不快活。忽然听得说太太来了,好一似:天雷霹脑,冷水浇头。断了线的傀儡木偶人,绝了声音;退了神师巫死泥神,全无生气。又像是麻雀见鹰,一头钻入深丛,不知生死;又像是山兔遭狗,两腿不住乱跳,那顾高低。蛇入窟中仍掉尾,龟钻泥底不伸头。 原来这男人有三样淫,妇人有三样妒,淫性不同,妒法也不一。 问是那三样淫? 第一是有了宋玉、潘安的貌,相如、子建之才,不得一个绝代的佳人和我相配,这一生的春花秋月,对着个蠢妇愚妻,有句话和谁说?因此相如有《思凰操》,子建有《洛神赋》,纵然有淫奔失德,只为这才色二字,不肯放过,谓之才子淫。 第二是那少年公子、游侠王孙,拥着十万腰缠、五陵裘马,到那章台折柳,狭邪看花,或是一掷千金、十千一斗,不妨他倾囊解赠缠头,窃粉偷香苟就,谓之荡子淫。 第三是那登徒子,淫不论色,饮不择泉,就是东施、嫫母,黄发历齿的村妇,鸡皮鹤发的老妪,一味包荒,不分老幼,劫夺平人,全忘廉耻,谓之凶荒淫。 就有这三样妒妇来配着他。 第一是情妒:夫妻绸缪,十分爱恋,一夜也分离不得。忽然闻知丈夫有了外遇,或与婢子相通,不免吃醋捻酸,剪发撞额,争个不了。文君的《白头吟》、蕙娘的《回文锦》,妒到堪爱堪怜处,转觉有趣。 第二是色妒:妇人以色事夫,今日丈夫有了美妾,便觉于我冷淡,枕席不欢,风流味短。况我的年渐衰老,众妾的颜色方少,如何比得过他?未免怕丈夫偏宠少艾,恐有以妾夺嫡之嫌,因此争斗,不许娶妾。虽然无后妃包纳小星之德,也是妇人常情。 第三是恶妒:生来一种凶性,一副利嘴,没事的防篱察壁,骂儿打女,摔匙敦碗,指着桑树骂槐树,炒个不住,搜寻丈夫,不许他睁一睁眼看看妇人。还有终身无子,不许娶妾,纵然在外娶妾,有了子女的,还百计捉回,害其性命。或是故意替丈夫娶来,以博贤名,仍旧打死,以致丈夫气愤。这种发髻,多有自缢身亡的。谓之凶妒。 今日金二官人遇的宋夫人,分明是凶妒了。自把软鬏髻戴在头上,却去娶妾,无不葬送杀无罪的良人、有情的女子。 当时金二官人一闻太太到了,好似呆了的,一声不言语,丢了酒杯子,跳下床来,也不管香玉母子,披上衣服,不走前门,却从后门牵出马去,一溜烟走了。香玉只道金二官人出门去迎接,忙忙匀脸穿衣,出房相迎不迭。行至二门外软壁屏风前面,猛然一见,但觉寒毛生遍体,烈火似烧心。你道甚么模样? 戴一顶红绒毳帽,上缀一颗胡珠;穿一双绿线皮靴,斜镶四条蜀棉。紫膛色面皮,乌腾腾眉横杀气;黄虫葛般眼角,高突突面带凶光。耳垂金环两串,项挂数珠一条。河东吼地大狮王,漠北翻天罗刹女。 当下宋夫人看见香玉出门来接,生的千娇百媚,玉软香温,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大骂:“好大胆的淫妇、臭蹄子、歪剌骨、引汉精、九尾狐狸,还敢这大模大样,摆的浪浪的来见老娘!你和你那臭忘八,捣的彀了!”走上前,一把揪住青丝细发,叫一群家人妇女:“快将贱人衣服剥了,我慢慢地安排他!”一个个如狼似虎,扯的扯,剥的剥,只落的贴身紫罗袄儿,闹的哭的乱成一块。那卞千户娘子正预备来见,听的女儿一片声叫“皇天救命”,往外跑不迭,撞见正打哩,只得上前硼头撞在地下,遮护他的女儿。宋夫人问道,才知是香玉的母亲,越添恼怒,即取大棍在手,一顿好打。多亏房主人婆来救开,推着走在屋后去了。即时取布衣两件,与香玉换了,扶在马上回宅去了。 孙媒婆正在楼上吃喜酒,两三日不回家,也骗了许多喜钱,见太太到了,唬的钻在床底下,筛糠似乱颤,那敢出头。等的太太上马回去,方才钻出来,一道烟走了。这卞千户娘子怎肯干休,一直赶往孙媒婆家去,拚命要人,哭出门来,母子不能相顾。在旁观看的人,无不嗟叹,说金公子没有主意,坑陷这母子二人。 有诗叹曰: 宝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雁在天。 得意紫鸾空舞镜,传言青鸟怕衔笺。 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 若向靡芜窗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原来世上恩仇聚散、荣辱祸福,有一定的因果,不是偶然相聚的。这香玉一见宋夫人,便觉有些毛发凛然,十分恐惧,一似前生欠下他的债一般。那夫人见了香玉,一似积世的夙仇,不知气恨从那里来,就是妻妾不相容,也要慢慢的布摆,岂有一见就凌辱到这样的?自有前因在后案不题。 且说宋夫人把香玉扶在马上,蓬头散发,穿着上下布衣。 到了宅中,宋夫人正面坐下,叫香玉跪着,即时剥去底衣,露出那白光光、脂滑玉润的皮肤来,取过一根马鞭子,不用三推六问,尽力的打了一百。只见皮开肉绽,浑身都是血口子。看了香玉的香云细发滚在地下,有二三尺长,一时气愤填胸,即取剪刀一把,将他头发剪下,用火烧了,做了一个髡头贱婢,使两个丫鬟押着:“在厨房烧火做饭,到夜间推磨打更,要他活受,不许他死。”即时逐在厨房啼哭去了。那宋夫人一时性起,忙叫家将:“各处找寻金二官人来,我和他讲话。” 那金二官人知他平日的利害,不知走往那里藏躲去了。当时有两个厚友,一个是闻人公子,一个是诸葛舍人,俱是皇朝勋戚大臣家儿子,因此与金二官年齿相同,不上二十岁,终日在勾栏里串,是一群狐朋狗党,极相厚的。那一时,金二官人不敢往别处去,从后门上了马,走到闻人家里,一个脸似腊查般,唬的焦黄。闻人公子接着,问道:“新人还在楼上,因何不伴他,过了三日就下楼来?”金二官人只不言语,一似吊了魂的一般。闻人公子笑道:“想是那话儿藏不住,你家太太有些决撒了?你快实说,我们好救你。”金二官人满眼落泪道:“如此这般,我顾了我走了,不知他母子们怎么受气哩。央你使人儿,去天汉桥王家楼下打听打听。我的人吓破胆了,杀了他也不肯去。”闻人公子说道:“待我使人去问一声。哄的人嫁了,你可做不下主儿来,你也要凭天理!”一面使人探听去了。 不上两个时辰,那人回来说:“太太回宅了。”把凌辱香玉、剥衣采打说了一遍。这金二官人只是哭,全说不出话来。 又听得说差人各处找他回家,问闻人公子讨出一床被来,蒙头而睡,再不敢出房门去。闻人公子笑个不住,大家商议,无法可救。 这卞千户娘子走到孙媒婆家里,打个粉碎,硼头散发,不住的叫:“皇天杀人!我家与你这老淫妇有甚冤仇,把我女儿填陷,送到鬼门关上去了?我今死也死在你家里!”那左邻右舍一齐来劝,才知道孙媒图媒钱,骗了他家女儿,嫁在有名的母夜叉家,是城中第一个打老公的太岁,谁敢惹他。卞寡妇在孙媒婆家寻死上吊不题。 却说香玉姐受打不过,到了厨房,只在灶前倒卧,浑身是血,抬不起身来。就要寻死自尽,如何得手?又有两个大丫头时刻不离,和他同起同坐。众人见他受此苦楚,也有怜恤的,却惧怕太太,谁敢和他说句话儿。又怕他死了,送些汤水与他吃。香玉只闭着两眼不开。没奈何,抬他上炕,朝里和衣而睡。 香玉心中思想:“我今断送性命,也是前生命定。自己不想死在这里,我的母亲不知在何处?”不觉哽咽失声,满眼泪如涌泉,又怕太太听见,只得暗哭。 到了夜半三更,要起来寻个自尽,只觉两手难抬。和衣睡去,忽然见一个人,武官打扮,戴顶将巾,有六十多岁,满口白须,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上前问香玉道:“你跟我家里去罢。”香玉不敢近前。那孩儿上前,香玉忙去抱他。只见一个妇人,头挽油髻,面搽铅粉,穿着些怪绿乔红的衣裳,上前把孩子夺了,却来揪住香玉道:“你还我的命来!你前生和我在南宫吉家,同那红绣鞋淫妇,害了我一世,你却又卖了我到守备府里来,将我剥衣痛打,凌辱彀了,却又卖在烟花巷里。受不过虔婆打骂,自缢身亡。今日你也来还我债了!”说毕话,拿起一个棒槌,采倒就打。香玉抬头一看,这个妇人不是以前的模样,只见赤面黄睛,一个别人变的和宋太太一般打扮。那武官孩儿都不见了。香玉大叫一声,痛哭而醒。听一听正打四更,香玉才想道:“这是我的前冤,该来还他了。” 祸有因缘怨有根,此身虽异旧冤存。 强梁当日谁能敌,软弱今生又被吞。 如意不忘人彘恨,鲁庄还化野猪魂。 始知万事宽平好,结草犹存魏颗恩。 原来香玉本南宫吉家红香一转,当日嫁在守备家,曾把袁玉奴痛打凌辱,以报私仇,后又卖与娼家缢死,以此今世玉奴托生在北方之地,来报红香杀身之恨。他是夙冤,自然见面就怨起来。这梦中的武官,就是刘守备,领着红香生的儿子,未免有夫妻子母之情,所以要他抱着。被袁玉奴现了真身,指出前仇,才知道宋夫人一场仇恨,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偶然的。 香玉从此吃了长斋,不生嗔恨,说是我前生的孽,埋怨不得别人,也就灶前烧火,同众人做饭殷勤,全没有怨恨的心,闲了口里念一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这是一番忍辱功德、忏悔的道常因此,香玉后来还得解脱苦厄,归了佛教。不知后来性命如何,子母甚日相见。 正是: 月正团圆,一片浮云生障翳;花才烂漫,九秋风雨折枝条。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侯瘸子思得妻忙忙告状丹桂姐因着鬼夜夜失魂药名诗:牵牛织女别经年,安得阿胶续断弦。 云母帐空人寂寂,水沉香冷月娟娟。 泪抛红豆天冬后,心苦石莲半夏前。 满地黄花落轻粉,当归何事负金钱。 原来侯瘸子买礼来鲍寡妇家看岳母、媳妇,反被一顿凌辱,回家向亲戚们告诉,傍人甚为不平。也有说:“你从幼定的亲,谁人不知!现有本夫,无人敢来娶,到底是你的老婆。只是你穷了,娶来不能度日,也是枉然。该央人去和他说,不如招赘进去,与他做二年生活,准算财礼,三年后成婚,到可长久。” 也有说:“你丈母嫌贫爱富,既不肯认女婿,定然要嫁个好硬主儿,压住你不敢告状。不如趁此机会,先告他个赖婚图财。 一张状子到了开封府里,官府再没有拆散姻缘的。当官领了来,好就留在家里,如不好,还嫁他几十两银子,也不折了志气。” 侯瘸子气忿不过,即走去寻开封府前一个写状的侯小川,是他一家堂伯叔哥哥,告诉了一遍。小川道:“这状极有理。咱侯家就没有人了?白白的着人家赖了老婆去,也抬不起头来!” 即时买了一张纸来,写道: 告状人侯朝。告为赖婚图财事:朝系千户营侯指挥之子,先年,父定鲍指挥女丹桂为妻,媒礼不欠,有原媒张氏证。今经多年,因父任山西守备,丧后贫穷,意在赖婚转嫁。本月朝备礼登门,反行凌殴,两邻吴大证。坑赖婚姻,律有明条,哀天电审,含冤上告。 被告:鲍寡妇丹桂姐 干证:张氏(系原媒)吴大(系邻佑) 原来开封府知府姓邬名元勋,是湖广人,系杭州将军荫子。因年老不能出征,升在东京开封府。为人七十年纪,生的红面糟鼻,老而贪酒,见了妇人不分美恶,绰号“老臊狐”。又不识字,断事糊涂,随手就忘,以此满城百姓起一个浑名,叫“乌黑天”。那日抬出放告牌来,侯瘸子随着众人进去,递上状,有衙役传了话,说是告丈母赖老婆的。知府大喜,即忙出票拘拿。无非差的张千、李万,出牌来,随着侯朝上西河崖大觉寺边去拘提。 鲍寡妇娘子自从搬移在三教堂东边,一面与大觉寺为邻,一面在书房间壁,又是几间破坏空房,孤孤□□,无人作伴,日逐宅院子里弄砖弄瓦,不得安静。又因丹桂姐遭了一场邪魅,弄怕了,夜间怕鬼,只得娘女二人同床寝歇。这丹桂姐从香玉嫁后,不得信息,时常牵挂在心,每夜听得那书房里笑声歌声,和那木鱼经声,心里不住动火,常是二三更天,翻来覆去,睡不合眼。他母亲心里愁着侯家女婿告状,没精没采,睡的鼾鼾去了,不管那桂姐长吁短叹,整夜里心想个情人儿,恨不得早早完了心事。 正是秋尽冬初,夜长昼短,如何捱到天明。正然胡思乱想,似梦非梦,只见一个女子声音,像是香玉姐一般,在窗外细细叫道:“丹桂姐,你起来,我是香玉,你的妹子。如今金二官人不在家,大娘又往母亲家去了,夜里偷来看你,还有件好事儿和你商议。”慌的丹桂姐披衣起来,穿了鞋脚开门来。满天月色,只见香玉姐在窗外立着,瘦了许多,脸儿黄黄的,拉住桂姐道:“我有个妙人儿,悄悄的带你耍耍。”一边说话间,走到一个大大院子里。松竹阴阴,回廊曲曲,好不幽深洁净。 但见一架葡萄,结的垂垂可爱: 三生石上旧精魂,结子拖藤总莫论。 一树情根原不死,此身虽异性常存。 二人正叙心事,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个官员来,打扮的风流,十分俊俏,只有三十多岁。戴着片玉巾,粉底皂靴,月白罗衣,摇金扇而出,笑嘻嘻道:“多谢二位姑娘到此,小生候的久了。”上前挽着手往房里。那桂姐又喜又羞,才待细问,只见香玉道:“这是金二官人府里一位相公,和我往来熟了。我因姐姐房里孤单,使他这里寻下房儿,就此成其夫妇,免了你日夜忧煎出病来。”于是,穿月白衣的一手搂着香玉,一手拖住丹桂姐,不由分说,抱入房中。只见灯烛光荧,异香馥郁,三人在一张大床上,放下帐来,各尽于飞之乐,美不可言。直至四更,鸡叫一声,香玉推醒丹桂,道:“趁着夜黑,送你回去罢。” 以后每夜在这里等你,再不可失信了。”丹桂姐但觉腰酥力怯,莲步难移,细转花阴,凉沾晓露。官儿送至园门,香玉扶挽着走至窗外。悄悄进来,见母亲睡熟在床上,还不曾醒,门儿依旧牢关,轻轻的上床睡了,好不快活。到了天明,母亲起来烧水洗脸,丹桂姐晓梦方浓,只觉春心似醉,软瘫了一般,心里还叫着“知趣哥哥”,合眼不能睁开。直睡至辰后,母亲叫起梳头,只推是一时头晕,懒待起来。母亲那知其故。 如此,每夜三更,便有香玉来叫去顽耍,天明回来,门窗俱不响声。心中好不疑惑,白日里想道:“我今夜好歹问香玉个明白,他这个人儿,是那里凑来的,恰好是我们二人的丈夫? 他因何终夜在外,全不回家,敢是这人拐骗他出来,又来骗我不成?待和母亲说知,恐怕革绝了这一场趣事,就不好见他了。 ”等到天晚,母亲睡了,夜至三更,窗外凄凄刷刷走的小脚儿响,依旧隔窗叫:“桂姐快来,今夜又有好事了!”不知不觉,又走到窗外。香玉姐和他挽着手儿,向花园里去了。只见前日这个人儿,在白石几上,把金尊银瓶、玉杯牙箸摆在月下。一架葡萄架底,许多美人列坐,四个小优儿筝、□、笛、管。这个人一手搂过二女,在石几边坐下,一递一口吃酒,一齐唱起:北粉蝶儿生鹤驾鸾轩,早备下鹤驾鸾轩。猛追思,翡翠轩葡萄家宴。邀几个翠馆红鸳,隔天风吹笑语还,故家庭院。摇曳着翠袖翩翩,笑踏破行云一片。 南泣颜回旦宝鼎亵沉烟,一树红榴光艳。香罗书冷,怎能彀青鸟传言?海枯石烂,透灵犀一点、情还转。恨阳台云隔巫山,借仙槎星返瑶天。 北上小楼生你看那洛阳春色旧芳园,端的是香玉艳蓝田。只落得魂消鸣夬鸟,泪断啼鹃。西陵分玉碗,北路泣红颜。恁两个俊庞儿,恁两个俊庞儿,隔春风重见相如面。醉葡萄那时,那时流盼,花月好留连。 到如今,时移物换,怎能彀鸾胶重续别离弦? 南泣颜回旦记荷香葵放艳阳天,风帘翠卷,绣带红牵。藏春小坞,月明良夜初圆,角门斜掩,把娇红嫣紫温存遍。坠弓鞋,零落胭脂,分玉股,高悬香茜。 唱到此处,只见那穿月白罗衣人儿眼中流下泪来。香玉、丹桂一阵心酸,把眼泪滴在酒杯里面。这些美人、丫鬟轮番把盏,又唱:北上小楼犯生琼楼排翠罨,金屋列婵娟。俺只见笙管声悲,笙管声悲,酒阑人倦,月缺花残。俺待要银烛重烧,银烛重烧,早红绡梦短,缑山箫断,反做了轮回公案。 北叠字犯旦冉冉帘垂银蒜,急急漏催银箭。团团的白柳车,冷冷的黄纱幔。凄凄楚楚,早女娘们分散。滚滚见水净鹅飞,滚滚见水净鹅飞,早早的人离家乱。点点飘飘,纸钱儿不见,明明是一堆黄土掩香奁。尾声合葡萄旧事情犹眷,只怕的隔世夫妻梦不全,今夜里和你重整风流远不远。 唱完,小优和众美人一齐散去,香玉也不见了,只落了丹桂和月白罗衣官人,手挽同心,舌分香唾,酒兴浸透春心。丹桂自觉难禁,解开底衣,和月白衣人儿在葡萄树下,使一条白纱汗巾,斜分其股,恣意取乐。月白衣人将一件东西,紫团团有茄子大,徐徐用其津唾,纳入金桂牝中,爽美异常,不觉淫精四溢。只见月白衣人解开绫巾,扶他睡入帐中。那丹桂昏迷不醒。忽然鸡叫一声,月白罗衣人不见,香玉又来送回丹桂门首,说:“姐姐将息几日,我且不来了。”丹桂舍不得香玉姐,抱头痛哭。原来惊醒母亲,见丹桂梦中啼哭,忙来推醒。原来灯暗空床闻蟋蟀,那里有月明金屋列笙歌。道家谓之色魔,禅家谓之邪障,即此可以悟道达观:此事《楞严》常布露,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寂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班班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当时汴京乱后,金人两次杀掠,这些宫女佳人、才子贵客不知杀了多少。枉死游魂,化为青磷野火,处处成妖作魅。因丹桂淫心日炽,邪念纷乱,有香玉一事日夜心头不放,况他是红绣鞋转世,一点旧孽难消,今日又犯了葡萄架的淫根,故此鬼魅狐妖乘虚而入,化作当年南宫吉的形象,摄其魂魄。不觉淫精四散,元气太伤,白日胡言乱语,饮食不进,染成大病,一卧十日不起。 鲍寡妇慌了,走过大觉寺来见福清尼姑们,说:“桂姐见鬼,日夜满口胡说,一似失魂的,来借些好茶去与他吃。”这尼姑们有说该用符水的,该劝朱砂定心丸”的,送了些好茶蜜果酱瓜盐姜。过来看看桂姐,果然脸如黄纸,眉眼不开,口里乱喘。叫着十数声,只答的一两声儿。又有一件不好说的,阴中黄水溢流,时带紫血,如那月水相似,把一床褥都湿了,使草纸垫着,只是不净。 正然乱着看他,只见一个公差,拿着个票儿,和侯瘸子到了门首,大叫:“鲍寡妇,你女婿告你赖婚哩,可同女儿去见官听审去。”把个憨哥唬的躲在床后,不敢出去。众尼姑怕事,道:“等二日再过来看你罢。”说着,一齐散了。鲍寡妇只得出门来,和公人讲话,先将侯指挥当初换了杯,说做亲是实,“后来一根线也没有见,一去十四五年,谁见个侯瘸子来?不怕你告!只是我女儿有病,现卧在床,如何去审?”公人不信,鲍寡妇道:“上司一个官差,如何瞒得过?终不然俺娘女怕见官躲了不成!”遂请公人同侯瘸子进房去看。掀开帘子,果见桂姐床上合眼呻吟,十分病重,实见不的官,倒将侯瘸子说了一顿道:“瘸子,你也不通情,这等一家亲戚,因甚告状?自有原媒作保,多少备些财礼,两下讲妥了,那有个悔亲的?如今这个状子,一日官司十日了不得。你令亲又是个寡妇,一到衙门里,大小都要使钱,原不该告这个状。”鲍寡妇只得取出一两首饰银子,打发公人去了。侯瘸子见妻子有病,也默默无言,道:“但得你老人家不悔亲,我情愿进来给你养老。我虽残疾了,还有两件手艺,第一件上鞋,第二件是结马尾帽子,俱是坐着挣钱,不用我这两条腿的。你家下不招人使唤哩?等桂姐好了,我再央张姑娘来讲。这状子也容易消。”鲍寡妇无可奈何,只得答应着他道:“你且去着,慢慢的商议。”侯瘸子一跳一跳的去了。 不知将来丹桂亲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小莫破大难容备尝淫苦人龌龊鬼风流悟入空门诗:非想非非想,如是复如是。 我欲礼法华,法华原不二。 舌上青莲花,化为苍蝇翅。 一笑复一跳,高卧吴山寺。 却说鲍寡妇见丹桂姐魂不附体,终日里见神见鬼,又弄成一件血症奇疾,正然愁恼,不料女婿侯瘸子开封府告下状来,门首炒闹,到晚去了。鲍寡妇请了医生诊脉,说是血虚邪想,取了一帖“定神丸”来服了。母子相守,连夜不敢吹灯;口里还哼哼的叫,半日才醒;直到天明,才得合眼。如此半月,丹桂略吃些饭,梳得头,才下得床了。只有血症不止,终日浸淫淋漓的浑身不净,流得个美人面如黄腊一般。又长出一件奇怪的病来,你道是件甚么病:高突出一层横骨,紧束住几朵花心。丸泥封固,秦兵难进函谷关;石壁坚深,巨灵谁辟蚕丛路。 这个病,是天地间女子固闭,血脉不通,以横骨塞其阴窍,止留一线走小水的路儿。人有此奇疾,遂致终身失偶。医家无药可治,俗名石姑,佛经中说是石女儿,随你有西子的美貌,也是中看不中吃的。多是一种愚蠢幼女,不曾经人道的,有了此疾,他不疼不痒,做了枯木死灰,到像绝欲参禅、忘情息念的一个得道的女僧。那丹桂姐生来色根不断、欲念方新,如何捱得这个病?如今弄得有了色心,没了色相,好不难受。自得此病,长成了横骨,那血症也止了,邪魅也不来缠了。依旧调脂抹粉,打扮的如帝女仙女一般。 侯瘸子打探着桂姐好了,使张都监娘子过来面央,说:“他情愿进门招赘,做养老女婿,上鞋结帽子,尽自养的家。问众亲戚打个会,讨几贯钱来,买几匹布绢来,完成他一生的事。 也是女儿的命,定下的亲。谁不指望个好女婿?要不依从,到了当官,我当初提亲是实,谁敢不实说?”这鲍寡妇因女儿大了,又感了一场恶疾,怕日久求亲不便,见都监娘子一面劝他,又一面说硬证的话,没奈何,只得应承了,道:“既是亲家来说好话,我也没奈何了。甚么大财大礼,指望来光彩?我看个好日子,买几匹布来,把他两口儿成了家,在这门口开个鞋铺,我娘女管着做鞋,他就管上底。到是好笑,这样一个女儿,招了个皮匠,也省了去求人。他先销了这张状进来不迟。”说毕,张都监娘子谢了又谢,回去了。过了二日,侯瘸子写张和息状子,勾消了官司。把个宅基卖了,他都买了一抬礼——四个布绢、簪环首帕,也费有十两银子,进来见丈母同张都监娘子,磕了两个头。看定十一月初三日成婚,招赘进门。那丹桂姐大病方好,看着侯瘸子满眼落泪。 正是: 好马却驼痴汉,拙夫偏遇佳人。世上多少不相配的事,说好命苦:今年春比去年春,北阮翻成南阮贫。 淡色桃花偏遇雨,苦心梅子不成仁。 红绡拭泪香犹剩,锦字裁书梦未真。 自是名芳无主赏,随风片片付沟茵。 丹桂姐虽是女身未破,从与香玉二人昼夜演习淫欲,拈花弄蕊,久已知趣,又两经鬼魅采取元精,把那男女的乐处,比久惯的还深一层。到了十一月初三日,侯瘸子往浴堂里洗个澡,穿了一套新布衣服,请过张都监娘子来,与丹桂上头完房。草草的治买了一副新被褥,添上些花粉首饰,随身衣服只做得一个红绸衫儿。那日都监娘子看着上了头髻,修脸剃眉,送进房来和侯朝坐着,也斟了一杯合卺酒。桂姐满眼是泪,哭不出声来,也不肯接。瘸子取了,一口吃荆留张都监娘子,也不好住下,拜了两拜回去了。 却说这丹桂姐,平日想起丈夫来,常是眼里出火,一似妖精见了唐三藏,恨不得一口咽下肚去,今日见了侯瘸子,好似木偶人得了道的一般。那瘸子见桂姐回脸朝里,全不看他,他却自己取了一壶烧酒,将两碟咸菜一顿吃干,弄得醉醺醺的,要做新郎。这两条瘸腿,要步步巫山神女行云的路,上上那银汉牛郎渡鹊桥。将一条白布裤子脱了,一口吹灭灯,才跳了两跳扒上床去,被丹桂姐推了一交仰巴踏,好一似癞虾蟆吃苍蝇——前合后仰,通趴不起来。挣扎了半日,起来向丹桂姐肩上一搂,叫道:“姐姐,睡了罢。”被桂姐劈脸又是一个巴掌,连身一推,好一似瘸鳖趴深缸——把头伸了一伸,通上不来。 滚过身子,向桂姐又一搂,被桂姐连脖子又是两拳,好一似热锅的白鳝——把腰拳在一堆,再动不得了。只这三推三搂,瘸子的身子稀软的。 丹桂姐又恼又笑,道:“可不苛惨煞人罢了!”心里恨着,却使手去摸他那腰间的物事。原来是有名无实的半瓶醋、二尾子,缩的好似一个蚕蛹儿模样,鳖嘴儿骨突着。原来瘸子搂了桂姐三搂,又被推打不过,不得上手,早已津津淫液倾囊出,汩汩元阳见面投。这叫作是见面礼——不曾进门,先投了一个领谢的帖子进去了;又叫作是隔墙醉——不曾吃酒,但见了望竿,就醉倒了。原来侯瘸子是金兵砍伤了腿胯,把肾囊缩了,只一个卵子,又常肿的光光的,行不的人道。又见桂姐生得美貌,搂了一把,即时走泄,算完了一场洞房花烛了,岂不省了多少邪态。丹桂见此光景,只得自己脱衣而睡。侯瘸子情知内外本钱俱空,不来惹事,自己睡的鼾鼾打起磕睡来,一头倒下,通不似人。两条瘸腿伸开,丹桂起身细看一看,但见:身腰短促,好似八九岁婴孩;卵缩肾枯,又像七八旬老叟。垂囊如败枣经霜,裹顶似僵蚕在茧。土作泥人成体相,傀儡学舞少提梁。 睡到半夜里,丹桂姐想了想道:“如今这厮已是辞不得他,只好留着做个死桩,正好随便寻个得意人来,做些风流事儿,料这瘸子也捉不得奸,也管不得我。”寻思已定。到了天明,侯瘸子起身,谢了丈母,自己门首收拾一间门面,开个皮匠铺,也买了几只旧鞋,在门首做幌子。桂姐戴上鬏髻,也就常来帘子前看街上的人,瘸子那敢问他一声,还恨不得找个好汉子来奉承他,一句话不来,就骂个死。 到了迎春时节,三教堂因今年是科举大场,招了许多秀才在此会课读书。河南八府生员那没有盘费的贫生,多有来三教堂做公所的,时常在丹桂姐门首经过,也有来他家里缝鞋补靴的。丹桂在帘子里也看上了三五个年少的书生、风流的秀士。 自己的住房却与那书楼相接,只隔了一块太湖石上的老梅枝,探过一半来在这院子里。这秀才们手里拿着本书,探头探脑的。 丹桂姐也半遮半掩的,人不看他,他又要看人;哄的人看他,却口里胡骂。大凡淫妇多是如此。 那时有一秀才姓潘名芳,字子安,生得风流典雅,惯走青楼,接了一个婊子刘素素,在三教堂书楼上宿,时常开放楼窗,看着这院子里。见丹桂姐打扮的俊俏,不似个良家。在楼上,刘素素望着桂姐说道:“借个针来,与相公缝缝衣带子。”丹桂道:“俺家里没人送去,你自己来龋”刘素素跑下楼去,到丹桂房里说些话儿,吃了茶,才知是皮匠的老婆,好一个妙人儿,回去说与潘秀才。又是一个在行积年、惯钻狗洞的,只使了一两银子、两枝玉钗儿,托着刘素素送来道:“潘相公有心要会你一会儿,又不使一个人知道。”这丹桂姐正是久缺着这个衙门,要借个署印的松松腰儿,笑了笑,也不推辞。相约在半夜里越墙,在楼上相会。丹桂连声至肯,刘素素过那边去了。 忽然天下起雨来,从午后下了一夜,把这佳期误了。天明却是宗师考这大罗遗才的日子,一群秀才们,原是没有科举,来考遗才的,连夜各将被褥送入城中去宿。五更预备,进开封府考去了。刘素素也回了勾栏。三教堂秀才一人不在,只有王魁宇——绰号王雷公,他原不科举,落下他看守书房,在楼下中间两条长凳上睡,把卧房的锁匙也带得去了。 那时天气炎热,王雷公吃了烧酒,灌得烂醉,脱得赤条条的,仰劈着两条黑毛粗腿,将他那话儿取出来,累垂垂如剥兔悬驴,足有一尺余长。每日盘腰,甚觉坠的深重,即取一把大学士椅子来,把那话儿平平阁住,就如一轴古画一般,然后侧身而睡,好不快活。只觉鼾鼾入梦,鼻中鼻勾响如雷,乘着酒兴,那物挺得又长大许多。王雷公睡去不题。 却说丹桂姐前夜秘约下书楼相会潘生,因雨阻隔,一夜无眠,用手摸摸侯瘸,略借发兴,那得有些人气儿。天分既小不堪用,又有一卵在外支撑,略一到门,又犯了前病,门外先谢了恩,常被丹桂姐打出房去,在鞋店里打个冷铺睡去,并不敢言语。那夜月明如昼,丹桂要逾墙赴潘生之约,先将侯瘸打发在铺子里睡去了。却等至二更将尽,内外不听人声,街上狗也不叫了,悄悄出的房门,丢块瓦儿,轻轻嗽了两声,全无人应。 用一小凳踏着,扳着梅枝儿,上的花园墙,原不甚高,却接着太湖石下来。园中静悄悄,不见人影。走过三教堂,到了三空阁上,是潘相公的卧房:“或者不料我今夜亲来,先自睡了?” 此时桂姐欲火烧心,上的楼来,见楼门大开,月明中照见一个人,睡声如雷两脚伸,一身黑肉如镇殿将军一般,不是那潘相公的风流模样。想了一想:“既到此处,怎肯空回?就在此人身上略泼一泼心中的火,也不枉来了这一次。”上前才要推醒他,只见一张椅子上阁着一件东西,像是一匹青布卷成个长卷子一般:“却如何一半在腰里,不曾解下?”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件怪物,紫筋暴露,凹眼圆睁,足有尺余,粗如截瓠。 险不惊倒了少年好色东邻女,半夜奔邻的狐媚精。欲待使手去摸他,又怕惊醒此人,有命难逃,无门可入,遂悄悄移步出阁,依旧越墙而过。 回房独寝,唬得花心乱缩,横骨高撑,用一小指也不能入去,何况是男人的阳物。寻思一回,不觉满眼落泪,叹道:“小的不堪用,大的又不能容,想是命合孤鸾,不宜有夫,因此生了血症,长成横骨,再不消贪想风流,误了芳年。不如出家,在大觉寺中看经,忏悔我前生罪孽罢了!” 到了五更起来,与母亲痛哭一场,拜了四拜,辞别侯瘸,要在大觉寺修行,挽留不祝母亲只得送到寺中,与福清见毕礼,说丹桂姐出家一事。福清见丹桂姐少年,聪明好顽,不肯收留,怕日久凡心不退,再要还俗,坏了山门的戒律。鲍寡妇把福清扯在僻静处,细说丹桂姐病后生出一件残疾,变成石女儿,如今守着丈夫也无用,又生不出儿女,不存体相,只得皈依佛法,福清才领受了。叫了侯瘸来,立了一退亲出家的券帖。 看个吉日,与丹桂削发,起个法名曰莲净,拜了三宝,教他念经礼忏。 正是: 色归无色,相还无相:色相俱无,是名灭度。淫女化为石女,愚郎化成木郎。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莲净女看破往因度香玉侯瘸子参明宿业了残生绿霭红霞竹径深,一庵终日静沉沉。 等闲放下便无事,著意看来还有心。 小卉时开参色相,山禽自语足圆音。 招来即是天真佛,击碎虚空量古今。 话说丹桂因淫想招魔,鬼交成病,天生半路变了个石女儿,把那平生贪淫好色的心,弄月嘲风的性,不消劝化,一时冰冷,犹如火灭烟消、霜凋叶落一般。可怜一个花朵般女儿,狐狸精相似,当初和香玉姐安排着花攒锦簇,歹带雨尤云,不知得了丈夫如何受用才肯罢手。那知道有貌无缘,有才无命,两个美人,不曾得一日快活,俱落在火坑苦海。一个嫁了金公子,止有三日夫妻情分,被主母妒狠剪发髡头,打为奴婢,再不得见丈夫一面;一个嫁了侯瘸子,半身残疾,全无人道,几番要淫奔苟就,偏遇着孤鸾寡宿,又生出个绝户病来,板骨横生,石门紧闭,废而无用。自是两人前生冤孽,折算他当日纵欲宣淫、迷惑愚夫之过,故此天罚其淫,以孤寡疾病凌辱折磨,准算他前生罪孽。此是一定的因果。 当日同母亲鲍寡妇到大觉寺福清座下,改了法名莲净,向佛前拜了,把青丝细发分开,先剪后剃,那消半日,变成一个清秀的尼姑,剃的光白白的。穿了一件茶色僧衣,戴上一顶玄缎僧帽,小小僧鞋。合着纤纤玉掌,念起佛来,真是拈花天女,紫竹观音。就有邪心,已被一条封皮把那傍门锁祝正是:水火炉中封姹女,铁门关内锁狐妖。 有诗为赞: 寒云散尽留残月,夜雨晴开返太虚。 不堪明月思馀蔗,已见秋江空旧鱼。 当时拜了福清,鲍寡妇痛哭回家,侯瘸子因身无所归,还在门前且开鞋铺,到做了干女婿不题。 莲净虽出了家,因香玉日久无信,常没处探听个信儿。忽一日,卞千户娘子走到寺里讨签,撞见莲净:“却似鲍家桂姑娘,怎么出了家?”两人问讯了,请到斋堂里,才知桂姐因病修行。细细告诉:“金二官人娶了香玉,三日后,做不得主来。 如今被宋太太锁在家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通不容俺娘们见面。我终日在孙媒家坐着要人,随你打骂,他也不敢进去见一见那母夜叉。那金公子走去关外,还不敢回。早知道女儿没有造化,到不如出了家,还清净些。”说着哭起来。莲净想起前情,也不觉泪流满面,道:“俺两人这等一样的命苦!只说他得了好处,我不如他,谁想他到在难中,如今还不如我。世间事那里想去!”卞寡妇道:“桂姑娘,你平日千伶百俐,又和我女儿比亲生姊妹般同,就寻不出条路来救他救儿?” 也是天假其便,孙媒因卞寡妇说要告他,十分着急。忽一日宋太太着人来叫他,不知深浅,只说是因娶了香玉的事。不料是他家太太找个媒婆去,要卖香玉出门,怕金二官回来,费他的眼目。孙媒不知道,躲去大觉寺,推烧香上会,不料恰撞见卞寡妇。两人见面,又是一场大骂,险不在禅堂里打起来。 福清和知客都劝开了。莲净原是聪明,又归了正果,却寻出一计来,说孙媒:“你既说这一门亲,把玉姐母子坑陷的这等,也该进他宅去看看玉姑娘,终不然你一个外人,年六七十岁了,那母夜叉就打你不成?他既然来叫你,好歹去走一遭,卞大娘也不埋怨你了。”孙媒道:“说的也是。我拚着老性命去走走,随怎样的,看看玉姑娘,再做商议。我还来这里回你的话。” 吃了一杯茶,孙媒婆去了。卞千户娘子坐在寺里听信不题。 原来母夜叉宋太太见香玉上灶做饭,十分殷勤,满口里太太长太太短,不叫他也来服事,骂着他也不怨恨,已不难为他了:“只怕金二官回来,一时防备不严,若有串通怎了?不如找个媒人来,把他卖在娼家罢。”因此叫家人来寻孙媒婆进府,不干那寻妾的事。他自己胆虚,唬的躲了寺里。商议就,硬着胆进的金将爷府里来,见了太太生的凶狠,就似一只老虎坐在大暖炕上,磕下头去,道:“不知太太叫小媳妇做甚么?”太太道:“我家买了这业障来,不知是那个媒人做的事。如今放在屋里,七粗八细一些做不来,没得养着吃闲饭。你与我快快寻个主儿领出去,不许卖在这东京,不拘那里娼家乐户,做几两银子,打发他去罢。”孙媒道:“小媳妇去看看他本人生的才料儿,好出去寻主儿。”太太道:“你领他去。”有一个老婆,正在炕上纳绣佛旛,见太太说,忙下炕来,和孙媒往厨房里径走。只见香玉姐正刷锅淘米做饭哩。见了孙媒婆,不敢言语,只妆不认得。孙媒见他剪的头光光的,使个手帕裹着,好不心酸。到了前边辞过太太道:“小媳妇知道了,三日里就来回话。只不知太太要些甚么财礼?好去兜主儿。”太太道:“我如今和四太子娘娘当了一会,要大觉寺白衣观音阁上明日进旛去,舍一百两银子的香钱,速速卖了来,要做香钱哩。”孙媒磕头去了。 欲施善事远烧香,却卖良人去作娼。 后面杀人前面舍,结冤造福两相妨。 孙媒出府回到寺里,把宋太太的话说了一遍:“又见玉姑娘在厨上做饭,虽手帕搭着头,还是笑嘻嘻的,休听外人虚喝的不知打的怎样儿了。如今要卖出来,只消一百两银子,要来这寺里进旛,舍在观音阁上哩。”只这一句话,莲净道:“阿弥陀佛,我有了救玉姐的法儿了。除非老师父做这一件功德罢。”即时请过福清来,道:“这件功德,只要老师父一句话,玉姐就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福清姑子不知来历,只见卞千户娘子先跪在地下,莲净也磕下头去道:“师父只许了慈悲他这件事,弟子管有一计,全不费力。叫他母子团圆,一场阴?N。”福清扯起来道:“你说来我听。既是救人好事,我佛家以慈悲为本,那有个推辞的?”莲净合掌当胸道:“如今宋太太说,和四娘娘一会,要来寺里进旛,舍百金造佛。只用老师父到王爷宫内,见了娘娘,求他说个人情,只说香玉姐是老师父的两姨侄女,是弟子表姊妹,只化他将香玉组舍了出家,做他个度僧,岂不是一件好事?”福清笑了笑道:“这却不难,只是成不成看他的缘法罢。”即时穿上褊衫,带着莲净去见四娘娘。 正是合该香玉灾星已满,他淫心已过,转祸为福。偏遇着娘娘生了世子,刚刚满月,传进宫去,说:“大觉寺尼姑来道喜哩。”喜的个娘娘迎下殿来,一似观音菩萨送生般,忙接着让进房去。见领着一个新剃度的小尼姑,且是齐整,磕下头去。 娘娘扯起来,即叫摆斋。斋罢,福清、莲净忙下坐问讯,说:“求娘娘护法,有一事来化个人缘。”娘娘喜色满面道:“师父化甚么缘?尽力布施。”二尼合掌当胸道:“如今宋太太府里有金二爷娶一妾,是贫僧俗家两姨侄儿,即是莲净的表妹。 因太太不容,要嫁,也将银子舍在寺上。贫僧想起,何不将此女舍了出家为僧,做宋太太剃度的,保他一家吉庆,为何又去卖了来舍?以此特来乞化。救出此女,娘娘无限功德。”娘娘笑道:“这宋太太十分难说话。如今和我结了寺里香会,他还无儿,因此绣旛进香,上了一百两的布施在我这疏头上。我就请他来说,到那日去进香,叫他去剃度,还算他一百两布施,给他做个圆满的斋儿便了。”说毕,福清、莲净磕下头去谢了,高声念“南无无量寿佛观世音菩萨”。 送出府来,娘娘使人去请将宋太太来。那时东京兀即是金主一样,那敢不依。即时回去,做了一套僧帽、僧衣,换了鞋袜,不等进香,即传了福清、莲净来,在佛堂里,当面看着剃净了光头,穿上僧衣,起个法名梅心,谢了太太而去。 正是: 爱水波涛今日定,欲河烦恼一时消。 架裟披上见空王,洗尽铅华木槵香。 自是才儿难上马,故教石女不逢郎。 蛤因闭口仍含粉,蜂为辞春免褪黄。 莫学拈花抛豆蔻,摩登不许更同床。 看官到此或说:“前身红绣鞋、红香淫恶太大,未曾填还原债,便已逃入空门,较之银纽丝,似于淫狱从轻,后来亡身,反为太重。”不知前世造恶与今生享用,原是平算因果的。银纽丝当日为南宫吉气死本夫,盗财贴嫁,与红绣鞋、红香淫恶一样。后来托生在袁指挥家,为富室之女,及到李师师家娇养成人,真是珠翠丛中长大,绮罗队里生成。又得了浪子郑玉卿偷寒送暖,暮雨朝云,吹的弹的、吃的穿的,受尽三春富贵。 这丹桂、香玉生在穷武职家,孤寡流离,穷了半世,却又不得遇个丈夫,半路里受尽折磨,横遭恶疾,守了空寡,将他恶报已还其大半。因他悔心出家,佛法因果原有增减,因此引他忏悔消灾,再修他本来面目。后来银纽丝虽死,即化男身;这桂、玉二女虽已成尼,却三世女身才得成男,以分别淫根的轻重。 这因果轮回,毫厘不爽。 单表侯瘸子在鞋店随着丈母度日,妻子又出了家,自己又无归落,一身残疾,也要寻个结果去处。那日上大觉寺闲行,只见围了一群人,也有坐着的,也有立着的。中间一个道人,生的古貌长髯,戴着一个箬笠,身穿百衲道袍,黄绦草履,手执渔鼓简板,正唱道情哩。瘸子分开众人,挨入里面,和这众人席地坐下。只见这道人将渔鼓打了一回,走上几步道:“今日贫道说一回庄子叹骷髅的故事,乞化些钱米,助贫道途中一斋。”放下蒲团,即将简板先敲几下,唱道:“先有《鹧鸪天》为证:(唱)景物惊心叹隙驹,百年倾覆后先车。云山满日真堪乐,富贵到头总是虚。沽一醉,问樵渔,优游山谷更何如。闲将几句庄生话,编作骷髅一卷书。 ” (说)昔日战国初,有一隐士,姓庄名周,道号南华真人,本贯睢阳人也。自幼读习经史,曾为周朝漆园小吏。因妻丧鼓盆而歌,弃职归山,隐于终南山谷,著有《南华真经》世传。庄子在山修炼多年,成其仙道,一日与道童说:“我和你深山苦炼,虽得了丹道,不到凡间济度众生,也不能够完这三千八百阴德之功,只做得地仙,见不得大罗玉帝。今日和你上洛阳走一遭,看有何人可度?” 有《西江月》为证: (唱)我把世人嗟叹,不如访道修仙。布袍衲袄胜罗?w,渔鼓简板为伴。饥食山中野草,渴饮涧下清泉,我今功行满三千,暂向人间游玩。 (说)行至洛阳地方,荒郊野外,只见一堆骸骨,暴露在地,不由庄子伤心感叹。 诗曰: 路逢骸骨在荒?庄子伤心两泪流。 你是何人亲与故?只为前生不肯修。 耍孩儿(唱)我向前细细寻,又退后默默思,可怜你三魂五脏无踪迹。只见饥鸦啄破天灵盖,饿犬伤残地阁皮。模样儿真狼狈,映斜阳,眼中睛陷;受阴风,耳窍风嘶。 莫不是,男子汉、妇女身、老公公、少小儿?住居何处、何名氏?莫不是,他乡外郡风流客,百姓军丁灶匠藉?因何死在荒郊地?也是你自作自受,今日里谁哭谁知。 莫不是,把钱财离故乡,为功名到这里,时乖运蹇逢奸辈?莫不是,持刀自刎因争斗,久病难调少药医?在此谁来替?只落得朝攒蝼蚁,夜伴狐狸。 莫不是,因贪杯丧了生,为恋色害了己,分财竞产闲争气?或是因奸斗狠风流死,赌博官司吃尽亏,或是犯法遭刑系?莫不是,饥寒少救,遇阵临危? (说)“骷髅,将你男女姓名问道,并无一言回答,想是说不着其中详细?你生前经营买卖,问你几句:“莫不是,贫居陋巷中,藏身村野里,种瓜卖菜编鞋履?莫不是,读书守分甘贫贱?莫不是,买卖经商遇劫贼?或是游客高人侣,辜负了阴阳占卜,收拾起书画琴棋? 莫不是,换羊毛、修破靴、盖新房、卖故衣,开张骨董收零碎,补锅钉碗修铜匠,磨镜敲针打锡的,土工木匠并油漆?莫不是,做箩箍桶、打铁缝皮?” (说)“骷髅儿,贫道将诸般经营手艺问你,全不答应,想不是这庸俗之辈。或者聪明智慧诸子百家,富官贵客迷失家乡? 再问你几句: “莫不是,振朝纲大丈夫,赞经纶贤宰职,三杰八俊并七贵?莫不是拔山举鼎英雄汉,作赋能诗道德师?深文刀笔萧曹吏,风流才子,绝代名儒? 莫不是,携家远避秦,笼车匡复齐?逞豪奢,笑击珊瑚碎,晓趋金殿拖珠履,夜拥红妆醉酒杯,也有个凶和吉。那知道时衰命尽,福退灾随。” (说)“骷髅,我将你君子六艺、九流百家问你,全不答应。多是生前瞒心味己,好色贪财,到此地位。 我再把你的罪过略道几句: “莫不是,口头言,甜如蜜,坏良心,黑似漆,调词捏款多奸计?坑人骗债偏兴讼,害众成家倚势为,撞太岁为生理?驾空桥,把人愚弄;使暗箭,袖手欢嘻? 莫不是,祖父上做贪官,本身上不克己,不忠不孝还不弟?吞谋田产侵邻里,占路侵墙改屋基?痴心造下千年计,只落得头南脚北,手指东西。” (说)庄子叹骷髅已毕,道:“昔日周文王泽及枯骨,开子孙八百年基业,我出家人理当拔济群生。我今大发慈悲,救他起死还魂,也见仙家手段。”即向葫芦内取出一丸灵丹来,填在骷髅口内,用仙气一吹,脱下道袍盖住尸海数他左肋下少肋骨三条,忙叫道童向东南上取三枝杨柳,截成三段,口中念咒,用水一喷。那骷髅以气生神,以骨生肉,得了先天元气,早早回阳,滚身起来,道:“多谢师父救我还魂!只是赤身露体,难得见人。”庄子即去行囊中取了一件小衣,与他穿了。 那汉子把眼圆睁,将身一挺,向庄子道:“我乃福州府人氏,姓武名贵。身边带银三百两,来洛阳买货。被你二人用蒙汗药谋死,害我残生,在此骂我不绝。今日醒来,可还我银钱衣服,放你去罢。如不还我,向洛阳县、河南府各样衙门,告你个蛊毒杀命事,写你一百二十款,告一张御状,击登闻鼓声冤,叫你二人碎尸万段!现有你用药葫芦、使邪法的木瓢为证。” 上前把庄子揪住不放,大喊声冤,往城里衙门前来。那县官正坐,只见一病人拉住道人,进门喊冤,叫上来细问。那汉子眼中流泪,口内声冤,将前话哭诉一遍,说道人用药谋死其命,尽劫资财,现有毒药葫芦、邪水为证。县官问庄子道:“你出家人,如不系谋害他性命,岂有平空诬告你的!” 即喝令伺候刑具:“如不实招,难免官刑!” 庄子向前,将骷髅暴露野外,以灵丹救活,反恩将仇报,说了一遍。 汉子道:“老爷执理断事:一个骷髅,那有救活之理?分明是鬼话。这道人借术行恶,杀害平人的罪,待小人一一说来:(唱)他借游方,是道人,串州府,渡关津,游食无籍真光棍。暗通响马劫行客,纠合强徒进院门,求斋化饭先通信。用的是蒙汗毒药,遇着他一命归阴。他有隐身法、不露身,定身法、没处跟,又会踏罡步斗迷魂阵。拘魂压镇奸良妇,打火烧铅做假银。更有一件真堪恨,把小孩子蒙了,随去做蒙药,摘胆剜心。” (说)汉子说:“小人当日和他饭店里歇宿,他见小人行李沉重,要谋财害命,只取了一丸药,放在酒里。不觉天昏地暗,倒在埃尘,他却将小人衣财劫尽,假说慈悲,把小人尸骸抛在野外。因小人平日行善,感动神灵,才放了回来。 (唱)葫芦内,百样毒,使机谋,把酒巡。头昏脚软先昏晕。临危假落慈悲泪,怕醒还将法水喷。把财物搜寻尽,将骸抛在野外。那知道,我又还魂。” (说)县官又问:“你这个汉子,说话全无凭准。既然死去,如何又得活了?这样怪事,我做官的也难问。可有甚么证佐么?”汉子道:“小人吃斋念佛,没伤天理,一生不打诳语,不是个负义忘恩之辈。那毒死时节,只见:(唱)五阎罗,把我迎,崔判官,把我亲,他说我吃斋念佛多忠信。金桥来接纯良客,地狱难留这好人,连忙送出酆都郡。他打折我三条左肋,现如今,俱有疤痕。” (说)庄子听他言语,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始知恩爱也成魔。禀县官老先生:且取一盏水来,待贫道叫他复现原形。他是罪大恶极,该有路死轮回;贫道违天行善,该有此番仇报。” 县官即时取水与庄子。庄子用水将汉子一喷,仆地倒在尘埃,掀起衣来,却是一堆骨衬,肋下三条骨节,还是柳枝。县官大惊,才知庄子是回生起死真仙客,遇了这负义忘恩作孽魂。 庄子作口号四句道: 古今尽是一骷髅,抛露尸骸还不修。 自是好心无好报,人生恩爱尽成仇。 县官下堂来,要拜为弟子,那庄子用手一指道:“那厢有一人,乃真仙也。”哄得县官回头,庄子化阵清风而去。 说到此处,众人舍助些钱米,那道人扬然而去。侯瘸人也不回家,走上扯住:“师父,我要随你出家。”道人看了一看,是个瘸人,身上衣服褴褛,腿脚歪斜,道:“你这人如何修行得?” 侯瘸子道:“我有《西江月》一首: 前世贪淫多欲,眠花卧柳穿房。风流一过便为殃,今日不成人样。 肾缩全无阳气,腿弯难跳东墙,只堪扫地与烧香,愿背蒲团竹枝。” 道人点了点头,侯瘸把他的蒲团背起,随着一路化饭而去。 这是前世梁才的化生,和红绣鞋才完前账,结了三案因果。 再看他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毛橘塘一服药妄居富贵胡员外百万户献作人情诗曰:尽道该休不肯休,能消几日下场头。 饥鸟饱食贪犹啄,浪蝶寻花舞更稠。 适口味多因作疾,快心事过渐成忧。 三回九折瞿塘险,安得滩滩历遍游。 话说莲净、梅心出家,侯瘸子入道,且按下不题。且说这金人干离不攻了河北,逢县破县,到了武城县,百姓逃走一半,或杀或掳,把这壮汉不杀的都拴了来,伺候攻城,推在前头挡城上的炮、箭。这掳的人不计其数,到了夜里,俱是铁镣扭锁,或十人一连、五人一连。 别人不消说,只说那毛橘塘、李来旺、邓三、屠本赤也都掳来,锁在一处。到了次日,先要把胖蛮子吊起来,打着要银子。第一李来旺,一向得了南宫吉的本钱,在河下开了酒饭店,又卖青布、开钱庄,极是方便,吃的黑胖。第二屠本赤,吃的大人家好酒好肉,生的油光光一个大脸,不像穷汉,又得的南宫吉卖宅子银三四百两,开了两个绵花店、布店,也吃的白胖。 被金人吊在树上,先使?b头捣了十数箭。来旺受不得,招出有一坛银子埋在家里。押着老婆起银子,原来天理不容,已被土贼掘了个大坑,没有了。回来说,只道是哄他,可怜两口,一刀丧于树林之下,。又问本赤的银子,死不肯招,又使?b头捣脯脐,只一箭,捣的尿流了一裤,才招他老婆包袱里,有卖慧哥的那一千钱,还有几件衣裳、十两的一锭银子、两块零的。 金人打了有三百皮鞭,见实没有,也就放了。邓三领了到当铺里取东西,金人把张二官家银子尽得了,把邓三和老婆都放了。 只有毛橘塘又没银子,使刀背打得鼻里流血。打到晚没有一分银子,要绑出去杀。才剥衣裳,只见沉甸甸响亮一声,和本书,一个包裹吊在地下。只道是银子,细看了一看,甚么东西? 但见: 圆陀陀一条生铁,似天王手掿的钢圈;响□□一个铜舌,比老人肩摇的木铎。董药师造来杏林伏虎,孙真人执定橘井医龙。包裹里陈皮半夏、白术黄芩,数包破纸卷柴胡;破书上寒热温凉、虚实阴阳,百样单方记本草。才知是岐黄教下悬壶客,扁鹊炉边卖药人。 你道是甚么奇物,原来医家游方卖药,又没个铺面,不定个行踪,只将这个铁圈摇起响动了,村巷中有病的出来取药,说是过路的郎中来了,一名曰“响传”,一名曰“病皆知”。也有投着病好了的,也有投不着病无用的,还有错用了药死了的。 他是草头大夫,骗钱就走,到是个救急的本钱,还有一件好处——药杀人再不偿命。这毛橘塘在外卖药久了,一闻乱信,就把本烂药方并几样草药包裹起来,和那响圈藏在搭包里。 毛橘塘见剥下这个东西,只道命在顷刻,那知道到透出吉星来。那金将干离不便问这是甚么东西,毛橘塘才说起是医家卖药的本钱,把个番将喜的跳起来,道:“快解了他,这是个中用的,险些错杀了他!”连忙拿衣服与他穿了,叫他坐下,取了一壶酒、一只大肥鸡、一块半生的羊肉,番将自己割了,递与毛橘塘吃。你说为甚么这样敬他?原来有个新得的妇人,收做老婆,极是爱他,旧有心疼病犯了,吃不得饭,要叫橘塘用药。橘塘进去看脉,看了道:“此乃胃脘疼,非心疼也,不过一帖而愈。”喜的番将如得了神仙一般。也是他因该发迹,即时立了一方,名曰“祛寒姜桂饮”:干姜草豆蔻良姜官桂各钱厚朴(姜制)陈皮砂仁枳壳甘草(炙)茴香(酒炒)香附各五分以上姜三片磨木香同服橘塘取开药包,内皆咀片细药,看着煎了,一服而止。把个干离不喜的极了,赏了一锭大元宝,换了绸缎衣服,只在大营听用。 却说四太子金兀□,因立了张邦昌,扎营在汴梁河上,猛然得了瘟疫之疾,就要起营回北京来,传干离不上东京,分兵屯守。这干离不星夜马上赶去,就带着毛橘塘去治玻到了大营,见了兀太子,说是:“我营里有个蛮子会治玻”即传橘塘进去。看了脉,知道是受了南方暑热,得的瘟症,只消用了一帖“麻黄桂枝汤”。橘塘在面前煎了,怕兀疑心,先跪下饮了一半,才送与四太子吃。半夜一汗而愈。这兀满心欢喜,赏了一件狐皮袍子、貂鼠暖帽、兰缎番靴,又是金镀刀一口、合包一个、马一匹、金锏鞍辔一副,留着随他营中吃一个千户的俸。一时间,把毛橘塘抬在天上,就有数个番兵跟随,眼见得成了一个官了。 过了几日,兀的宠姬阿答里夫人有病,看看欲死。橘塘一问,知道是寒疝,用了一帖“四逆汤”:大附子一个去皮脐生用干姜五钱甘草六钱分作二剂,水二钟煎,七分温服果然次日一汗,平复如初。喜的个四太子,把毛橘塘半步不离。那毛橘塘江湖熟嘴,又善奉承,兀待为上宾,些须小事该打的该罚的,橘塘说说就依了。满营兵将都敬毛橘塘,称为郎中。 忽然有一起盐商的船在河下,一船是货、一船是盐、一船是粗重家器。久在东京,因大乱要装载回扬州,不料金兵到了,把船拿住,并盐商要杀。要央毛橘塘说分上,情愿出一万银子谢毛橘塘。那日兀太子打围回来,与橘塘吃酒,打着紧急鼓,胡琴琵琶一弄儿唱的热闹。正是欢喜,橘塘忙跪倒,禀这客人和他是亲戚:“求不杀他性命,情愿把这货船都入官,还要谢小人二百两银子。”兀便说道:“我这里用兵船使,叫他把船留下,只不杀他就是你的情了。也不消稀罕他那二百两银子,就这三只船赏你,那盐船也卖一二千银子。”说毕,橘塘叩头谢了。即传了盐商十余人——都是数十万之家,闻说免死,俱来叩见。兀说:“你们俱是我的百姓,因要私回扬州,本该杀了,今免你一死,把这三只船俱留下我用罢。”每人赏了一枝令箭。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只得叩头去了。 兀使人河下看货船,都是苏木胡椒、粗细绸布等货,约有数万金之物。又看家器船,俱是桌椅床帐,花梨木、铁力木、豆栢、楠木的家器、磁器,粗重不等,约有万金之物。只有盐船俱是蒲包载盐,用绳细垛在船上,使粗席搭盖,又没人来买,倒是滞货。兀说道:“将这盐都赏了毛蛮子罢。”橘塘连忙磕头谢赏。原来那盐商在汴梁行盐,遇着大乱,要逃回扬州,把本银暗打在盐包里,约有十万金银。这兀那里知道,毛橘塘平白地得此天大财宝那里想起。 从来说福从此起,祸也从此起。当时毛橘塘因赏了盐船,就在营里开了一座盐店,叫人发卖。先卖了头一层盐包,足得了四五百两银子。也是合该发迹,那日因家下没盐吃。抬了一包来,要倒在磁缸里。只听得响了一声,险不把个磁缸打破了,原来盐里埋的都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每包里十个。疾忙报与毛橘塘知道,又连夜取出几包来,都是一样。把元宝堆了两大垛,唬得个毛橘塘又惊又喜,就放在船上不敢动了。 若论正理,毛橘塘一个穷医生,要有些正道,就该想起这等大财,日后享受不起,照旧进奉与兀太子,必然厚赏,还把他做个好人,从此得幸,加得大官也是有的。这毛橘塘一个卖药的穷光棍,如何有此见识,喜得没天没地,便认做他是一个大财神,合该得此横财。白日黑夜算计着要享用这十万银子。 把旧婊子刘玉钗儿——听见掳在营里——使了三百两银子赎将来,做了浑家。又听得临清关上两个粉头弹唱得好,一个叫做李翠,一个叫做月娥在营里,也使了六百两银子,也买了来。 一时间,好马好鞍,前呼后拥,在家中吹弹歌舞,闹个不了。 每日备大酒大肉,吹打做戏,赌的嫖的,都来帮他。满营里只道他卖了盐得的官钱,那晓得这暗中一股大财。 正是: 人生福祸在机缘,命也无凭数也偏。 谁信卫青还尚主,安知石崇送空船。 鸡虫得失原成幻,鱼鸟飞潜各自然。 唤醒塞翁成一梦,始终生死只空拳。 却说毛橘塘白得了十万金银,一时用不尽,又不敢搬下船来,昼夜忧思,反添上三件大病,第一件,怕日久随营,没处安顿,被人知觉,禀到四太子营里,从前追出来,不是福到是祸。第二件,“太子爷原说只赏这盐,还要这船载兵,不久要来封船,这些银子可在那里堆垛?”第三件,这些营里官丁,个个知道毛蛮子赏了许多官盐,大家要来抬几包去,几番来龋竹山(橘塘)自己知道盐中有物,不敢送人的。这些金兵只道他悭吝,白白得了许多官盐,一包也不肯舍,常发狠要来平抢些去:“难道是你毛蛮子用钱买的不成!”因此有了三件忧愁,弄出一件怪病来,像是气蛊,又像是酒胀,腹中彭彭虚胀起来。又有三个相厚的娇滴滴青楼,昼夜盘弄。 那毛蛮子有一件春方,是金枪不倒夜战十女的,只要求一个海狗肾,要进与四太子,是无价之宝。那日就有一个医人找将来,要骗他的。 你道是甚么东西: 本草名称腽肭脐,一雄能御一群妻。 才来水底同鱼戏,又到沙边似犬栖。 性本发阳能下壮,力堪纵欲使人迷。 只因好色心无厌,借狗为人亦可悲。 原来这海狗肾出在东海文登、胶、莱地方。一雄能周百个雌的,因此在群母狗中,打不出个雄的来。况他灵怪多力,只在海岛中石上眠卧,再不肯上岸来的,如何拿得他。因此那捕他的渔人,看那岛中有狗的踪迹,即便撒下密网长绳,套住他的脚手,便钉钩钩祝先尽他走个极力,我这绳上倒须钩越扯越紧,渐渐扯到皮里,疼痛起来,然后用力一收,海狗护疼,慢慢扯陇来,扯到岸上。那些百十个狗子,都走下海里去了。所以打的真狗,断断得不着个雄的,只好将女妆男,以假作真,骗他百十两银子。使油浸透,那里认去?又有两件假东西,可以当做真的:一样似海猫,比狗一样,只是嘴略平些;一样是海豹子,比狗一样,只是皮上有些花斑。此二物极易得的,虽是真髟已髟巴,却又不如狗的中用。总是有真髟已髟巴的偏是假狗,有真狗的又是假髟已髟巴。那医者急于取利,只得把那些阳起石、海马、蛤蜊、肉苁蓉一般发阳热药,齐齐做起,奉承那眠阳的老先生。略一举阳,就说是海上仙方,从此再不软了。那知此一服热药,便做南宫吉的胡僧春方,久久力尽精竭,阳枯火虚,无不立死之理。 今日毛蛮子得了这个假狗,如异宝一般,慌忙走入营来,见四太子在营里踢毯,站在一边,不敢惊动。四太子见毛蛮子进来,拿着一个黄油绢纸,包着个甚么东西,打着番语问道:“甚么物件?”毛蛮子跪下道:“是海狗肾,前日王爷要找来合药的,今日才寻得来。”原来金兵取了东京,得的妇女万千,恣情行乐,只要这个春药。今日见此至宝,如何不喜,就赏了一个大元宝,留他饮宴,打着紧急鼓儿顽耍。因说:“不日要往南攻打扬州,过了镇江,直取江南。闻说扬州富庶繁华,怕兵一到,发火烧坏了城池,须先发一枝大兵,去招抚那些盐商们,恐怕惊走过江去,没人助我的兵饷。”只这一句,把个毛橘塘提醒,也是他官星有助,即跪禀说:“王爷如要招抚盐商,医官有一个绝好的相知,是盐商胡员外,有百万之富,但得前去叫他为内应,可省十万大兵。但小人不知用兵,只好做的文官,须得一大将同往镇守,催办粮钞,接济江南,才可进兵。” 兀大喜,即日申请金主,先把毛橘塘使领扬州都督之印:“明日即发你同阿里海牙,领兵三万,从旱路同行。”兀自和干离不一路攻打淮安,到瓜州会齐过江。毛橘塘磕头如捣蒜,谢了又谢。那盐船上千万银子,才有了着落;这些忧愁病肿,被喜气一冲,就如吃了一帖入黄汤,一时消散了。一出营来,传闻他升了扬州督抚,谁不尊敬,早有营中的南兵们投见的手本不下几千。那毛橘塘真是富贵一齐来,想了想:“这千万金银随营南去,何等妥当。一到扬州,不知还得盐商的多少珠宝。 如此泼天之富,岂不是天送将来!”正是人心如此,天意不然;总是造化愚人,无所不至。 这毛橘塘一面大弄起来,做了二品服色、蟒袍金带、执事旌旗,每家备吃贺酒,大吹大擂,金鼓喧天,准备点兵南下。那营中原有扬州兵丁,发了百十人先做奸细,去勾引盐商为内应,不题。 每笑天公罔善民,常将财色赚愚人。 蛾因投火偏张焰,鱼为贪钩更设纶。 恶贯满盈仍遂恶,身名奢泰始亡身。 明明慈母容骄子,暗使功曹报鬼神。 这毛橘塘泼天富贵不求自至,安排南伐不题。原来当日替汴梁盐商说情时节,有一人姓王名敬宇,是扬州人。自失了盐船,逃回扬州,还有些账目在汴梁,使他亲弟王二官人,改名王文举,在水营里充了兵叮听得毛橘塘升了扬州督抚,不日过江,情愿来投作细作,上扬州传与哥哥王敬宇,勾搭众盐商们内应,希图保守身家,还望得些众人的外财。即时写手本,见了橘塘,细说:“扬州城还有百十家大盐商,金银财宝如山之积。小人先到城里,通知这起盐商们。眼见得南兵软弱,敌不过金朝兵马,谁敢不降?先把投诚的名册汇报上来,也免得杀害性命。”说得毛橘塘大喜,就赏了一张把总??付。一不日,候阿里海牙整兵前进。 却说这王文举率领众细作扮作逃难南人,从清江浦由淮安去一半,从汴梁由河路上扬州去一半。王文举先从水路到了扬州,见了哥哥王敬宇,找寻胡喜员外,备说详细。 胡喜喜之不尽,自己心里想道:“这富贵出在这里!扬州城多少富商,今日俱在我手里生死。这几年多少嫌疑,多少仇恨,今日都要在这件事上报复!”寻思了一夜,怕开报不明白,请了一个为行检革退的生员,绰号王起事。因他平日好告人打官司,惯于开单捏款、赖债兴词,人家有争讼的,就是他的买卖。专一两下挑唆,只有弄起事来,再没有消灭下的。又且书柬四六都是明白。自从革退衣巾,夺了衙门前的饭碗,全靠着胡员外盐店里作个记室,因胡喜笔下不明,时常代笔,做了个门下晚学生,早晚和店里小郎们串通,得些小利糊口。因此胡喜想起来,忙请王起事相公来,又怕他走漏风声,许他五十两银子,也使他列上一个名字,日后金兵下了扬州,俱有升赏。 那夜至二更,悄悄商议汇名具册,先使人在路上金兵营里报了,定个日子,以何为号,好做内应。这王起事又是个害人利己的,两意相投,喜个不了。连日将扬州富户、行家、大小铺面、金帛子女,并养瘦马、开杂货、走苏杭之家姓氏门面、坐落处所,分作上中下,和报审户册一样三本。又把城中兵马钱粮、将官姓名、虚实强弱,各造一册,城上垛口门兵、某处有备无备,各造一册。密讨个暗号,在城上准备接应。背了众人,使一的当心腹,同王文举打扮作客商,把册子打在货里,没人知觉,沿路迎将来。 不日阿里海牙同毛橘塘率领三万人马,由汴梁水旱两路进发,但见:毡幕重重,帐房密密;弓刀簇簇,驼马纷纷。黄沙漫漫起边尘,黑气层层迷日月。但行处角声振地,下营时部落遮天。旗分五色,千里鸣雀投林;阵按八方,万户人烟屏迹。打草抢粮,哨马先行百里外;杀人放火,屠城常在一时间。 前军行至睢州地方,王文举认得毛橘塘旗号,跪在路傍。早被哨马捉住,口称是报扬州的机密军情。传至营中,见了元帅阿里海牙和毛督抚,呈上册籍。看了大喜,赏了酒饭。使他带回空头??付一百张,任凭胡员外分散。又给一枝番字白旗,藏在身边,使他插在城头——即在此处攻城。又怕他有间谍,使来人先回,将王文举留在营里,以防有诈。那胡喜的奸细和原差去南兵,依旧扮作逃难的客人,潜行去讫。这一路先取了天长、六合、清河、桃源,不战而降,直杀到淮安地方。 那时南宋高宗正在南京,商议战守之策。每日与汪、黄二相商议,怕金兵南犯,要建都杭州,又被那一起南渡功臣苦留,要提兵江北,以便恢复汴京。那一时,李纲、赵鼎、张浚、张所久已谪贬在外。要与金人讲和,情愿纳币称侄,求还二帝。 因那些名将岳飞、刘琦、吴?U、吴?d,俱分守各方。止有淮安是一个文官同一个参将镇守,兵分汛地,一时城内空虚。闻金兵三十万直到淮扬,百姓先逃了一半。那些残兵败将,原是汴梁杀破胆的,那个敢出战?因此直至扬州,如入无人之境。 那胡喜在城,真如望穿饿眼,恨不得一刻即到,他便做起大官来,指望封侯封王。一时把个扬州城,就是他家送的一件大礼一般,好不重大的紧,单等金兵一到,即为内应。 要知分晓,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小人有捷径借财宝以投诚奸恶无他能选美人而献媚《落花诗》:溪水东流日转西,杏花零落草凄迷。 山翁既醒依然醉,野鸟如歌复似啼。 六代寝陵埋国媛,五侯车马斗家姬。 东邻谢却看花伴,陌上无心手共携。 话说一日粘没喝、龙虎大王和毛橘塘破了淮安,星夜直取扬州。那扬州城里军民,闻知淮安不战而降,已是吓破胆的,那个将官敢来迎战。城上虽也预备下擂木炮石,派下民兵守城,那知胡喜和王盐商受了毛橘塘的□付,散在城里,内应的奸细预备下献城。听得金兵一到城下,通了暗号,见东门上军兵稀弱,将毛橘塘发来的白旗插起来。金营里见竖起番字白旗,就知是奸细接应,又怕内有奸诈,先使王盐商的兄弟王蛮子趴上城去,却用梯子一个个接着上城。那城上军民那个是不怕死的,见了金兵上城,滚的滚,趴的趴,一个个走投没命。城里先放起火来,胡喜一干奸细砍开城门,放金兵进来。 但见好杀: 金珠如土,一朝难买平安;罗绮生烟,几处竟成灰烬!翠户珠帘,空有佳人无路避;牙床锦荐,不知金穴欲何藏。泼天的富贵,堆金积玉,难免项下一刀;插空的楼房,画碧流丹,只消灶前一炬。杀人不偿命,刀过处,似宰鸡豚;见死不垂怜,劫到来,总如仇怨。 自古来淫奢世界,必常遭屠杀风波。十里笙歌花酒地,六朝争战劫灰多那时扬州城里,杀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兀太子才令封刀。把胡喜开的富民册籍呈上,四太子看了,就叫龙虎大王同胡喜搜括富民家财宝货,助饷过江。胡喜先把好女子拣选了五十名,打扮的天仙一样,送到金兀?X营里答应,次后开出城里富户平日有养好瘦马的人家,并乐户娼籍、出色有名的女戏,一一开造册籍,听四太子发落。四太子就着毛橘塘同阿里海牙拣选三千妇女,送一千上北京,进与金主,一千随营自用,一千赏这破城有功的将官军校。这毛橘塘、胡喜得不的一声,正称下情。 胡喜和龙虎大王坐在扬州府堂上,照依册籍,把扬州盐商木客、乡宦富民,一齐传将拢来,先要了骡马,次要金银,又次要珠宝。又把妇女们一家家赶出来,选着有姿色的,留下入官。可怜这些妇女,俱用黑灰搽脸,蓬头破袄,妆做奇丑模样,那些美貌娇容的,一时恨不得变作个无盐女来,才可免得性命。可见美色不但害人,连自己的命也坑了。 有诗为证: 麝为香遭网,鸟因翠损毛。 龟灵逢灼甲,檀馥被炉烧。 憎苦多遗蓼,争甜少剩桃。 东施笑西子,夫妇老蓬蒿。 那些大商贾们,撵出金银元宝,在府堂上垛的高有十余丈,零星碎银不用天平,抛在地下,何止百余堆。那胡喜将平日和他有大小嫌疑的,叫龙虎大王或是箭射心窝、刀穿两肋,杀的人在堂上横倚竖卧,使在傍看的人畏惧,不敢不献出珍宝来。那时扬州妇女,大小人家俱尚珠子髻儿,一两珠子卖到百十换。这一搜,真是:明珠百斗非为罕,碧玉千层未足奇。 那些富民,初时也只说有了财宝,买出命来。谁知这人心原是无尽的,见了一千就要一万,见了银子又要金宝。先还哄着,自己献出来,到了三日之后,见富民说都尽了,只得非刑吊拷、火炙刀剜。可怜受尽千般之苦,尽了家私,还不保其命。这是富户的结果。因此说,人生乱世,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怎当那众生凡夫,贪心太重,不到此地也不肯休心,到了五鼓醒来,还要算计那一宗生意有利、那一件机巧骗人。细细想来,可不是一场春梦? 唐人钱起有《蜜脾咏蜂》曰: 年年花市几曾淹,斟暖量寒日夜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却说这毛橘塘,自从得了盐船那十万之富,和胡喜算计停当,得了扬州,即将此银合伙,添上扬州盐商的银子,不止百万,做起盐来,以为久远之利可以敌国,把金银积到北斗也是不难的。又奉了兀太子,使他搜选妇女,不论良家娼妓,要足这三千美女的数,好不快活。想了想:“我那打光棍做穷医生的时节,见了一个银纽丝,就把我弄昏了,受了南宫吉多少亏。今日到了这婆娘海子里,尽我受用,只恨少长了百十根髟已髟巴。”一时间没处打发这些妇女,因此和阿里海牙商议,先出了一张告示,要遍考选扬州妇女。和开科场殿试一样,分了三案:第一案是良家女子,年十六以下,有容貌超群、诗词伎艺的,名曰“花魁”,和殿了状元一般。第二案是良家妇女,二十以下,有才色绝代、歌舞丝竹的,名曰“花史”,和殿了二甲一般。第三案是乐户娼籍,二十以下,有色有艺的,名曰“花妖”,和殿了三甲一般。以上三案俱是中选的,头一场选人才容貌,第二场考文学诗画,第三场考丝竹歌舞。三场毕,照旧放榜。第一甲金花锦缎,鼓乐游街;第二甲金花彩缎,鼓乐送出大门;第三甲银花色缎,鼓乐送出二门。奏知兀,喜个不了。一面照依城内坊里,挨门拘唤,如有一名隐漏,两邻不举,十家连坐。那敢有一个妇女不出来听选的。 那一时,只恨天生下来不瞎不瘸,惟有那贞烈妇女,投井自缢的、截发毁容的。后来金兵知道,出了大牌:有妇女自死者,罪坐本家,全家俱斩。谁敢不遵,日夜里到守起女孩儿来,顾不得名节,且救这一家的性命要紧。也有那淫邪妇女,见了榜文,要显他才貌,逞起精神,打扮着要做金朝后妃的。扬州风俗淫奢,大约爱考选的妇女十有其八,贞烈之女不过一二。此乃繁华的现报。有多少奇怪的事,到了乱中,才把妻妾的真情看透。 且说扬州东门里有一王秀才,生平止一宠妾,是个有名的美人,能文善画,才艺无双。二人相得,寸步不离,如掌上珠一般,打扮得珠翠绫罗,奉承他百依百随。后来王秀才因色欲伤了,时常吐血,不敢纵欲。不消一年,到因寡欲受胎,生了一个儿子。越是夫妾情重,到把大娘子丢在一边。在一所花园里,收拾的雪洞般书房,三口儿过活,就是比翼鸟、连理枝,也比不过两人情厚。 忽然金兵进了城,各人逃命。这王秀才间壁有一座当铺,年久了,故衣柜架甚多。只得藏在一层天平板上,下面俱是衣架木器。到了天晚,只见几个金兵进来照了照,见没人,把架上衣服拣好的尽力包了去。落后掳了两个妇女来,吃酒唱闹了一会,众人将掳的妇女陪去睡,只留下一个美妇人,陪着个兵丁,在这当铺闲床上歇宿。王秀才伏在天平板上,唬得一口气也不敢喘。从板缝里往下看这妇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我那娇滴滴美人,和我生死不离的爱妾。如何却落在这番兵手里?眼见得他决不肯失身,平日里的志气,许下同死同生,如何肯顺他!”一面想着,又是疼又是怕。只见床上支支呀呀干的一片声响,原来两人在床沿上行事哩。妇人道:“把灯取过近前来,咱照着耍得有趣些。”那番兵起来,果将灯移到床前。妇人早把衣服脱净,显出那白光光身子来,高擎两股,极尽奉承,口中娇声浪语,无般不叫。又嫌番兵不甚在行,妇人道:“你上床去,我自己凑动。”番兵果然上了床,仰头一根阳物,竖的挺直无比。妇人看了看道:“我今日可死了心了,随着你罢。我不遇见你,枉自托生了一个妇人,那得尝尝这个滋味!”一面趴在身上,百般迎凑,口口声声道:“快活杀我了!随你怎么,休撇我去了,撇了我也想杀了!” 番兵乐不可言,细问:“你是谁家娘子,这等有趣的紧?丈夫是个甚样人?”妇人道:“俺丈夫是个秀才,生的人物也好,只是这件事上,再不曾打发个足心。我今日可尝着滋味了,好不好把他杀了,同你一处过去罢。”这王秀才就着灯影看得分明,只见他令宠把奉承他的一套本事,多使出来奉承那番兵。王秀才气死了两遭:先见他上床去,酸心了一个死;后见他要杀了他跟着番兵,又恨了一个死。 到了天明,番兵听见吹角进营,要起去,还被妇人拉住不放,在床沿上弄有一个时辰,方才撒手。嘱付了又嘱付:“到晚还来,我在这里等你。”番兵道:“四王爷不许掳妇人,你只在家藏着,我来找你罢。”两人搂抱不舍,把妇人送过屋里去了。后来金兵出城,王秀才回家,见了妇人,说他失节,百口不招,因生下儿子,不好叫他死的。才知道: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王秀才以此弃妻子出家为僧去了。 却又说一个娼妓,做出件翻天揭地的事来。扬州钞关上有一妓,姓苏名琼琼,也是扬州有名的。接了个布客是湖广人,相交情厚,把客本费尽,不能还家。后来没有盘费,情愿和这当行的一家住着,就如昝喜员外一般。忽然金兵抢了钞关,把琼琼掳了,和这客人一搭,白日拴锁,夜里用铁绊。到晚上,解下妇人,却将这蛮子们十个一连,上了锁才睡。一日,番兵吃的大醉,和两三个妇人干了事,一头睡倒。却被琼琼把铁绊的锁开了,放将客人起来,用番兵的刀,一个个都杀尽,搜出他抢的金银一千余两,和这客人扮做逃民,回湖广做起人家来。生了儿子,发了十万之富。岂不是一件快事!看官听说:天下事那里想去,良家到没良心,娼家反有义气。也是各人所遇不同。 后来毛橘塘考选扬州妇女,这些瘦马、妓女不消说的,还有大家女子出来,欢欢喜喜,和番兵骑在马上,争妍卖俏,比门户人家更没廉耻。岂不是风俗淫奢之报!到了三日,报名已毕,先考头一常发出一张条约:铁差提调淮扬兵马都督府毛,为奉旨考选宫嫔,严立条约,以防隐漏,以杜冒滥事:照得广陵为名丽之区,迷楼实烟花之薮,舞逾上蔡,歌出阳阿,代充掖庭,必兹先郡。今遵奉王旨,考选良家,兼收乐籍。分三案,为三甲,不啻文士登科。自才艺及声容,以定女中魁首。百代奇逢,千秋荣宠。除遵依里中挨门报名外,凡系文词女史,第一场考诗、赋、论,一篇即合式。声容恣态,次场点名。歌舞吹弹,末场面试。先三日扬州府各递试卷脚色,并载里甲、年貌、历履,习学某艺,临期执技登场验选,一照文常殿试分三甲,上下游街及第。如有滥冒顶替,许人揭告,以违旨定罪不贷。特谕。 大金天会六年月日 到了三日后,妇女报名已毕,由江都县申到扬州府,挂出牌来,在察院衙门听考。临时毛橘塘、阿里海牙,并本府大小官员,俱是大红吉服。门首悬彩奏乐,挂了三个大字,是“女开科”。这些妇女们都是艳妆丽服,傅粉涂朱。也有哭啼在轿里,父母随着送场,一似昭君出塞一般,哭的千人落泪;也有喜喜欢欢,先换了金朝服色,窄袖戎装,平头盘髻,也十分好看,这都是乐籍、瘦马的人家,一时间就扬鞭上马,笑嘻嘻而来,争这女状元。街上看的人上千上万,通挤不开。鱼贯而进,约有二千五百名,大门首知府点了名册。一个个花攒锦簇,五色纷披,果然十分可观。 但见: 千层锦绣,万朵胭脂。绮罗对对,排来五色云霞;珠翠丛丛,衬出三春花柳。一个淡妆出月下梨花,却嫌脂粉□颜色;一个浓染似雨中芍药,恍疑香露滴衣裳。那愁的低垂粉颈,好一似捧心西子,越添上一种妖娆;那喜的满面笑容,好一似渡海观音,更显出十分光艳。高髻云鬟,扮的是大内梳妆,动人处玉钗斜挂;弓鞋罗袜,走的是扬州俏步,关情处檀袖偏拖。 长的是眉,眉弯新月,远山淡画出双蛾;秀的是眼,眼溜秋波,碧水轻盈含一笑。粉的是腮,鼻边红杏淡白云;朱的是唇,齿上樱桃明素玉;圆的是肩,新藕琢成香玉臂;软的是乳,梅萼初簇碧酥囊。纤的是腰,杨柳三眠;细的是股,芙蓉两朵。翡翠群中藏翡翠,鸳鸯阵里卧鸳鸯。 大堂上坐下,阿里海牙居左,毛橘塘居右,俱是大红蟒服、金幞头玉带,帽上悬着貂尾——这是金朝官制,凡官至二品,方许帽上系貂。一边分了东西文场字号,俱在堂上面试,怕有代笔。番将堂下带刀巡逻。只见一个教官提着一面牌下来,上写着四行大字:第一场题三道:沉香亭牡丹清平调三韵广陵芍药五言律诗杨贵妃马嵬坡总论这些平日读书饱学、吟诗作赋的女学生们,多出在世宦名儒之家,从七八岁上了女学,偏是聪明乖巧,比儿子读书还长进的快。如今扬州府风俗,不教儿子读书,多少识些字,就叫出去做生意。只有女儿偏要习学诗词,博出个才子的名去,把诗词传刻,向女流中夺萃,因此常常惹出风流话来。今日扬州考选女秀才,皆因有此风俗,才有此番考试。 单说这女秀才们,见了题目,一个个铺下玉板纸的试卷、紫管的彩毫细笔、螺纹的□鹆端砚、松烟金漆的龙香墨精。那苦思的,攒着两道眉儿,想一句写一句,十分好看;那得意的,思入风云,把罗袖拂一拂纸,伸出那春笋般又细又白的指头儿,握起笔来,真似龙蛇飞舞。也有做诗做论的。那消两三个时辰,把卷子誊真,俱是钟王楷书,珠圆玉润。捧着卷子,送到考试官面前。 那知道考试官都是不识字的,只凭着扬州府王推官——是个山东才子、积年大词客,一切出题看卷,凭着去龋这两个大主考,阿里海牙是个武将,不消说了,那毛橘塘只记得几句草头药方,那晓得诗词歌赋。见了这些女子进场,已是雪狮子见日——化酥了半边,连骨髓都流出来;又好似看太阳花了眼——通是青红黄黑在眼睛里乱滚,忙的个可怜。 到了日西时,也收了百十本卷子,其余或句不成章、字画差错,俱不入眩还有曳白的,俱一齐出常到了第二日,贴出榜来:大金国扬州府为考选女科事:今将头场取中合式进士榜于后:一甲第一名:宋娟(扬州府江都县人,商籍。论一篇,马嵬坡)二甲第一名:王素素(扬州府通州人,乐籍。沉香亭诗三首)三甲第一名:柳眉仙(淮安府山阳县,军籍。广陵芍药诗三律)其余考选不等。定了名次,其取中进士八十二名,不能详载。 只有女状元宋娟朱卷,传满扬州,这些宿儒才子,也都夸他博学鸿词,不象个女子,即时刻了传诵。 《杨贵妃马嵬坡论》: 论曰:盖闻情者弱骨之媒,爱者醉心之孽。星眸粉黛,名为伐性之斧斤;狐猸娇痴,号作登床之机弩。况假合能有几时,玉质朱颜,转眼而鸡皮鹤发;好丑原同一味,金床象枕,回头而骨冷魂消。愚者沉焉,达者笑之。故琴瑟取诸《关罘,乐而不淫;床第戒于牝鸡,礼以防乱。乃有唐闱多秽,兆自开邦。兄收弟妇,有忝日角之雄君;子纳父妾,忽代月升之女主。点筹借箸,投子闻声,此皆历代丑踪。缵述祖武,逮至玄宗,恣情渔色,纳子妇而号太真,宠娣妃而封列土。华清水滑,凝脂流合欢之香;绣岭尘飞,连骑贡侧生之笑。堂开锦绣,排甲第于云霄;门列棨戟,掷沙泥于金玉。或连镳则云锦迷天,或狎坐而珠玑满地。雕麟织凤,罗纨穷天女之工;玉脍冰鳞,水陆尽穷民之血。以兹淫风相煽,阴气乘权。蛾眉娇妹,鸳鸯入鹃坞之群;碧眼胡儿,虎豹结狐狸之穴。洗儿之金钱一去,渔阳之鼙鼓忽来。凤辇云奔,马嵬尘起。路傍弃霓裳之宝器,道隅走乞食之王孙。遂使蛴颈投环,羊头贯槊。七夕密约化为冷烟,三峡淋铃魂销夜雨矣。不亦悲哉!然后玉碎香残,前日之珠翠也;羯鼓征尘,前日之歌舞也;手掬麦饭,前日之珍馐也;以枪揭首,前日之剑南旌节也。乐极而悲来,物穷而理返。是故君子土木形骸,电光富贵,性不以情移,而识不以爱乱。盖审于浓淡久暂之间,不以彼易此也。 第二甲榜眼王素素《沉香亭牡丹次清平调韵》:冰肌玉骨月为容,久厌胭脂入画浓。 洗净铅华应不染,天台姑射一时逢。 又: 并蒂连枝笑合欢,玉容常向月中看。 姚黄魏紫争承宠,冷藻天香未可干。 又: 石家金谷暗生香,风雨春深自断肠。 为嘱花神好相护,明妃马上不成妆。 第三甲探花柳眉仙《广陵芍药五言律》:汉宫仙掌露,春色上华簪。 影浸盘盂玉,光摇围带金。 花王终让宠,蝶便莫相侵。 应有东君荐,莺衔到上林。 原来二女子诗中包藏深意。说那沉香亭牡丹,不爱繁华,甘心苦守,每一首末句,都有自寓的意思。这芍药诗却说的富贵,有金屋贮阿娇、昭阳第一人的光景。那玉盘盂、金带围,乃芍药佳种。真是诗中李、杜,女中的谢道韫、朱淑真,也不能到此风雅。其余合式的女进士,或有几句,不能遍传。 到揭晓传胪,女状元宋娟,在公堂上插了两朵金花,两肩上十字披了织锦金缎,两对彩旗、四名鼓乐引导,当堂上了四人明轿,送归及第。榜眼王素素也是一样,却是彩缎一对、彩旗一对。探花柳眉仙也是一样。到了三甲以下散进士,不过二枝镀金花、一对红纱、二人轿子。俱鼓乐引着,送在大营里,见了四太子谢恩,听发在那里。 那时兵马急着过江,一面逼拷富户,一面搜罗妇女。兀只选了几个会弹唱的随营,把这女状元、二甲、三甲,共选取了八百女进士,一时没有这个落地,又不便发回本家,怕有逃亡走匿的事,叫王推官安置。只有琼花观地方宽大,把上下房道官火头一齐赶逐,将这妇女们权且安置。使一老成番官看守,把大门封了,不许亲戚往来,以待平定了江南,往燕京进献于金主。这些妇女的父母,在外哭哭啼啼,往里送饭食衣裳的。 真是: 花花柳柳,原从南国生成;燕燕莺莺,尽被东君收去。蔡女多才,但做胡茄十八拍;昭君美貌,空传琵琶五言诗。阿姊阿妹,忽改做年兄年弟;大乔小乔,没处觅房师座主。□色梨花逢暴雨,能言鹦鹉入金笼。 后有美人题词壁上,名曰《满江红》云:邗水繁华,扬州人物,尚遗隋氏风流。绿窗朱户,十里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破金城,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任此身南北,断梗浮鸥。破镜乐昌谁续,念萧郎陌路难投。从今去,香魂千里,箫凤断秦楼。一时题咏甚多,不能遍载。 那兀太子和这粘没喝、干离不大将军一班战将不消说,朝朝醉乐,夜夜欢歌。只这毛橘塘一个穷光棍,坐拥着百万金银,每夜自有良家女子十余人陪侍,清歌妙舞——不在这钦选以内的。胡喜和王起事秀才,一般盐商,子女金帛、珠玉玩好,没般不奉承。真是:富过□邬白璧满,花逾金谷绿珠多。 一日,传下令来,刻期过江。先发了一封战书,与宋朝都统元帅韩世忠金山会战。韩世忠也差官送了五百个黄柑来,说:“北军过江,愿打浮桥三所。知大军远来,谨以黄柑五百解渴。”兀大惊,赏回差官,刻日决战。知道毛橘塘不惯行兵,把胡员外封了扬州副都管,和毛橘塘权守扬州,催兵饷接应。分了一班番将过江的汛地,要一鼓而渡。十万人马,真有投鞭断流的光景。兀到了瓜州江岸,看着金山下的南船,一只也无,江南城郭隐隐,全不见旗旛。 正不知韩世忠的兵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胡员外消众怒细细分尸毛橘塘泄公忿团团受箭诗曰:久恋繁华兴未阑,无言天道自漫漫。 笙歌聒耳红妆乱,势位薰心白发残。 □邬金钱封爵厚,迷楼风雨过江寒。 应知□杌终归尽,造物愚人纸上看。 话说金兀□十万人马过江,被韩世忠杀得大败,无路可归,几次哀告求生,俱被神臂弓射回,赶入黄天荡,不得渡江,已指日受擒,再无生路。谁料天相金朝,出了一个闽人,指出老鸦河旧路潜通建康。金人日夜开凿,把人马渡尽,韩都统方才知觉,无处追赶。金兀?X似漏网游鱼、脱笼狡兔,急奔扬州。 那知元帅岳飞从江北提兵接应,八百精甲、三千步卒,把兀□的人马赶在江边泥淖陷坑中,一阵杀得血流成渠。剩不下一万残兵,不敢回扬州,迤□往淮南一路连夜奔逐。岳元帅直赶过淮扬地方才回。 单表这扬州城,留下毛橘塘、胡喜做了都督,同番将勃堇等老弱五千镇守,接应江南兵饷。自兀□渡江,这扬州城盐商大户,死的死伤的伤,子女金帛,搜括已荆这胡喜和王起事,架着金兵同毛橘塘,大家小户,不遗一家,比从前追拷捆打日甚一日。这些百姓,真是釜中鱼一般,生死不保,捱得今日,不知明日如何。就中有一个好汉,姓李名安,原是山东周守备府中有名的家将,后来因汴梁失守,投在宗留守标下。南渡后,流落在扬州,做些小生意养母。此人武艺出众,胆勇超群,见胡喜一班奸细引金人入城,久已不平。藏在百姓人家有旧日结识十个义气弟兄,都是些营里旧武官们,动得手的好汉。大家商量,待金兵大营南渡过江后,在城里杀起来。这些守城的金兵,不过几千老弱,久已足心,那提防着百姓起义。只因金兵势大,不敢动手,专差几个心腹,在瓜州打听兀□过江、韩将军的胜败,以便举事。后来,打听得兀□大败,走入黄天荡去了,大家喜之不尽,连夜纠合起些有胆的壮士千余人,定日在天宁寺取齐,举火为号,先拿住胡喜,以报献城之恨。正是:恶贯满盈,天随人愿。 不数日,兀□败信到了扬州,孛堇正在点兵接应。这李安怕日久泄漏,一面差心腹上岳元帅营投报告急,一面城里设计,怕金兵走脱。到了半夜,塔上举起火来,满城呐喊,乱杀起来。 原来金人破了扬州,料南人软弱,不敢叛的。这些番将们,那个不是醉拥红妆,几个妇女昼夜纵酒狂淫的。就是这马兵步卒们,也都放胆奸淫,日日醉生醉死,全无提防。忽然半夜一声喊起,只叫:“休要走了番贼!”那些有胆力、受冤屈的百姓,成千成万,上的城来,把城门把祝岳元帅的兵马早已入城,内外夹攻。这金兵好兵马俱挑选过江,只留下老弱兵马不上三千,一个价束手就缚,没走脱一人。早把胡喜、毛橘塘、王起事一起奸人背剪绑了,只孛堇剃了胡须,扮作游僧走了。 却说这胡喜和毛橘塘,从做了扬州正副都督,穿着吞肩大蟒大红倭缎、玉带金貂,日夜排宴,把得的珊瑚玉器、古玩珍奇,摆设得真似骨董店一般。王起事又公报私仇,诈有十万金银,每日还搜谁家有玻璃盏、汉玉杯、商周铜器,不知害了多少性命。又把琼花观封锁的美人,悄悄叫出,昼夜奸淫。把个毛橘塘、胡喜,酒色里淘的终日昏昏沉沉,只是盹睡,也是命数已尽,罪恶贯盈,全没点活人气儿。那日两班女乐唱到四更,吃得上下官卒懵腾大醉,忽然一声呐喊,放进岳家兵来,这一惊不校好一似:雀入□群,羊投虎口。短命索套住喉咙,阎罗王忽投请帖;磨刀石砌成脖项,刽子手不久尝新。盐店十万,旧元宝难认财神;侍妾百人,新春药尚存海狗。 正是从前作过事,不幸一齐来。岳元帅进了扬州,这些百姓和军士,杀的金兵献首级的、活俘的,不消一日,把金兵杀荆百姓们焚香叫苦,细诉:“胡喜投了毛橘塘,和王起事先将城里虚实私通金人,半夜献城,将一城良民妇女奸淫将遍,杀死的大商富户不计其数。现如今把妇女千余人,封锁琼花观里,自己的金银,和兀?X收得元宝,不止三百万,如今垛在察院里封着,不曾支动。”岳元帅大怒,即将三个大奸绑进辕门。那胡喜、毛橘塘,已被百姓打的半死,只闭着两个眼儿,王起事还伶牙利齿的口里辩话。岳元帅审问已毕,即分付刀斧手,将胡喜和王起事绑在辕门外将军柱上,凌迟处死;将毛橘塘带往江南献俘。那时百姓上千上万,那里打得开。及至走到扬州府前市心里,那里等得开刀,早被百姓们上来,你一刀我一刀,零分碎剐去吃了,只落得一个孤桩绑在市心,开了膛,取出心肝五脏,才割下头来。这王起事还睁着眼,看着剐了胡喜,轮到自己,才悔他平生兴词唆讼,专以捏款开单、害官害人的报应,果然不爽。 诗曰: 福不轻加祸不差,天公推算有巡查。 杀人但作家常饭,好色常看倾刻花。 斜日易倾歌舞尽,冰水难在路途赊。 木棉庵里豪华客,风雨夜深闻鬼车。 岳元帅看剐了胡喜、王起事一班奸党,行了一角文书报镇江都统韩世忠,遣将防守,并解毛橘塘江南献俘,他却去安抚淮安一带城池。将琼花观选过妇女,一应放回本家;中间有死节全贞的,都行文府县官旌表。又照依原册,搜括的商人富户金银,一一许本主领回,当官生理——虽然不得一半。百姓如重见天日一般,欢声如雷。扬州都会之地,不消数月,依旧人烟凑集,商贾充满。岳元帅自去两淮防御,一面恢复不题。 却说韩都统见兀□逃回,正在发兵追剿,兵到仪真,才知兀过江。岳元帅大杀一阵,直赶过淮西一路,复了扬州。只见岳元帅差标下副将牛皋,押解伪都督毛橘塘到镇江来,上本听朝廷正法。韩都统大喜,即时差官上临安报捷:“生擒伪都督毛橘塘,候旨定夺。”不日,高宗批下旨意:“扬州既已恢复,其忠义百姓、首倡举义李安,着一例叙功,随镇江营效用。伪将毛橘塘,着押解建康市,乱箭射死,仍枭首扬州悬示。”韩都统得了旨意,即时押毛橘塘过江,领马步兵二千,扎着队伍,由龙潭麒麟门进城。出示安了守官百姓,把毛橘塘换了一身红衣,头上插着叛贼白旗,先在各门上号令一日。两棒鼓、一声锣、吹一声喇叭,一百名披甲前后围着,都是刀斧手。毛蛮子一生一世受用不尽,这番才是他的结果。“只可惜一件,这盐船上的十万银子,到底不曾支动。又有扬州盐商们攒送买命的元宝三十万,俱交付胡喜收管,下在地窖里,到今不曾开包。又可惜我这旧表子、新美人,红红绿绿,足有金钗十二、粉黛两行,俱不曾着落个人儿,如何就这等了账?” 那毛橘塘游街三日,建康南门外教场里埋起桩柱来,如竖起一架天平相似。将毛橘塘剥得赤条条,一个滑车,扯在半空里去,好像耍孩儿打秋千一般。韩都统坐了大轿,朱服冠带,扎了大营,一队队马步旗枪,摆出执事来,上了演武厅坐下,将坛上吹打三□,扯起帅字大旗来,放了三炮。那些旗牌各官参见已毕。教场里人马严肃,谁敢喧哗。只见蓝旗马飞也似跑上将台来,报说:“叛将毛橘塘已悬上箭垛,禀老爷看箭。” 说不多时,将台上发一面牌来:先是马上将官各人比试,中三箭合式,多一箭者,赏银牌一面。然后步下各哨官分班射箭,三箭合式,多一箭者,赏牛肉五斤、酒一瓶。大兵射完,方许闲人乱射。擂鼓已毕,只见将台上各官,盔甲鲜明,弓马齐整,从台上扳鞍,一齐放下马来。那教场里看的人上千上万,闪开三条箭路,俱躲在两边去了。这一班将官,俱是蟒袍银甲、长弓短箭,十分轻快。 真是: 马如走电,箭似飞蝗。弓弯明月,滴溜溜射中心窝;羽滚流星,响咚咚贯穿脑额。分鬃箭、对灯箭,各分巧样;抹□箭、回马箭,争显奇能。当日官上加官,今日箭上加箭;当日色中选色,今日弓上加弓。蓬蓬乱插似狼牙,密密攒来如刺猬。 一班马上将军射华,就是步兵分班较射。只听鼓声乱响,那箭都射满了。上堂报了箭筹,一面支赏,才叫闲人乱射。你看这些百姓,也要用箭的,那得这些箭来,俱是砖头石块,往上如雨一般。那消半个时辰,把个毛橘塘放下来,已是当心有十数箭,射死已久。然后用刀割下首级,捧上将台验了,封在首级桶盛了,发扬州府悬示。这才完了毛橘塘一场公案。 诗曰: 贪暴骄淫事事奢,玉堂金谷斗芳华。 乞儿冒领千金爵,牧子来登七宝车。 狗尾续貂呼作宝,羊头贯槊贱如瓜。 早知鬼箭身为的,不及街头卖药家。 韩都统看着射死毛橘塘,放□起营,自过镇江把守去了。一面发兵安抚扬州,提取义士李安等,升为营将,随营征讨,使他巡拿沿江奸细。却说一个小小的因果,完结淫报一案:当日沈子金因流落在表兄徐守备家里,认做表弟,托他守家。这徐守备随韩都统出江,与金人对敌,久不回家。沈子金久惯嫖风,终日夜在徐守备家串房入阁,把他大儿妇通奸已久。趁着金兵在江北,遂拐带妇人过江,又和骗银瓶一样。那知天理循环。连夜赁一渔船,渡到江口,被李安队里哨船拿祝见有男妇过江,话说是东京语音,报了大营里来。问妇人口词,却是一口镇江的话,言语不对。把妇人一拶,即时招出,系水营徐守备家儿妇。即提徐守备面审,才知是他表弟拐了表侄妇逃走。大营里发与李安,即时打了一百大棍,立毙杖下。把妇人交与徐守备,休回母家,羞愧缢死。这是小人淫恶,了此一案。 不知善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董翠翠被骗烹鸡屠本赤丧明喂狗诗曰:阅遍沧桑叹化书,庄周蝶梦笑遽庐。 美人已作丹枫幻,故友真同朽麦馀。 白眼风尘金紫贱,黄粱天地鼎彝虚。 卮言便作玄经诵,齐物逍遥尽扫除。 单表武城县。自说南宫吉死后,又遭金兵屠掠,城郭人民死去大半,不消说本宅人亡家破、妻子流离。到了靖康二年,汴梁失了,二帝北迁,高宗南渡,这山东、河北千里蓬蒿,把一个武城县豪富之地,变作一片瓦砾战常刘豫为王,占了河北,时常有兵过县,养马征粮。把南宫吉那些故人门客,也都死丧零落,十不存一。只有屠本赤经了几番掳掠,走到外府地方——传他已死了,后来在外日不聊生,又走回家来。狮子巷口房都拆了,没处安身;骗的赵二官人和云娘卖庄宅的银子也没了;老婆又害时症死去,并无棺椁,抬去埋在乱葬岗上;一个丫头小黑女,先前在外,卖着盘费吃了;只有一女要回来投他,不料被金兵掳掠去,不知下落;只剩一身,孤孤□□。时常到戚小奇家过几日,也不是常法。不消半年,戚小奇死了,举目无亲。见个亲友,还油嘴诓骗。过一二次,人人晓得屠油嘴没良心,都不?N睬他,一个站立的去处也没了。只为良心丧尽,天理全亏,因此到处惹人憎嫌,说他是个不祥之物,一到人家就没有好事,如鸱□一般,人人叫他做“夜猫子”。因□鸟生的猫头鸟翼,白日不能见物,到夜里乘着阴气害人,因此北方人指□为夜猫,以比小人凶恶,无人敢近。屠本赤无门可投,想了一想:“只有勾栏乐户们,平日在南宫吉家与我相熟,有些帮衬他的恩,或者见我屠二爹还不忘旧。且往上几日,看有嫖客到门,我原旧学得几套弦子,还做篾片,得些酒食,也是一法。” 那日踅到勾栏巷里,几年不到此地,想着当日少年,和南宫吉结拜十兄弟时,好不热闹:姊妹们门前站立得红红绿绿,一家常有十数个粉头;帮闲的小优儿满街乱串踢气毬,卖瓜子的闲汉串门子乱走。如今已二十余年,又经此大乱,房屋拆去大半,静悄悄的,只有几个穷乌龟在门前晒马粪。一个虔婆拄着拐,在门首卖根豆芽菜儿,见了屠本赤,妆不认得,缩进门去关了。“如何一个熟人也没有,丽春院门楼也倒了?”但见巷口一坐花神庙,是塑的柳盗跖,红面白眉,将巾披挂。因他是个强盗头儿,封来做个色神,这些忘八们时常烧香求财,有好子弟进门,便来谢神。本赤进得庙来,只得磕下头,叹了口气,吟诗道:走遍勾栏四十春,帮嫖帮赌老游神。 笙歌闹处言多趣,酒肉场中味更亲。 儿女丧亡无旧侣,面皮饥瘦有穷筋。 何如做个乌龟长,尚有焚香奠酒人。 屠本赤二日没饭吃,饿得昏了,坐在台基上佯佯睡去。只见南宫吉进来,把他当头打了一杖,道:“屠本赤,你在这里,我多时寻你不见!我和你一生一世,同乐同欢,看顾得你也不少。我死后,把我家人伙计俱奉承了赵监生,因何又把乔倩女也抬与他做妾?金兵破城,你就不能照管我家妻子,还忍把慧哥卖在寺里得一千钱?天地间有你这等负心的禽兽,当初还曾结拜弟兄来!”屠本赤才待要辩,只见南宫吉上前揪住胸脯,拿出尖刀,把本赤二目剔去,昏倒在地。南宫吉留下一根拄杖,叫道:“你也受受,替人现眼!”本赤梦中叫饶。只听得一人推醒道:“屠二爷,你如何在这里?”原来是勾栏里董秋儿。为姐姐董翠翠来庙上谢神,遇见屠二在廊下打盹,因此认得他,才来叫一声,把梦惊醒。本赤起来搓了搓眼,认得是勾栏里的小优董翠翠的兄弟董秋,忙问道:“你在那里来?”董秋道:“我来替姐姐董翠翠上纸哩,他病了一月才好了,今日来还愿谢神。二爹这几年因何不到咱家?”本赤道:“我有十年没到这里,把门都改得认不得了。”因问道:“乔美、陈芳这几年也没见他,如今他在那里?”董秋道:“二爹你还不知么?如今乔日新做了金朝干离不都督的小舅,他姐姐姑娘都在府里做了太太,好不富贵哩!上年写书来,叫了陈芳去投他,把陈宝姐送在王爷宫里,如今做了嫔妃。他吃了一个守备俸,打着黄伞,满东京谁不怕他!只落得俺们穷的通不像了。”看了看本赤,穿着一领蓝布破直裰,袖子少了半截,油透的毡帽卷着沿边,皮爪的蒲鞋只缠了一条脚带,旧日油光的胖脸瘦得尖长了,满脸的愁纹,一鼻凹灰,恰像几日没有饭吃的。对本赤道:“二爹,你如今坐着等谁哩?”本赤想道:“如今说是穷了,这小忘八怎肯招惹我上门?不如且骗他一骗。”望着董秋道:“我这一向在东昌府,和一个布客来卖布,有五百两银子本钱。他闻你家百媚儿,待来寻个表子。我百忙里想不起你家门首,住在庙里等等布客,至今还不到,因吃了几钟早酒,醉了就睡着了。”又问道:“如今勾栏还有几家?杨玉钗儿、赛玉儿、一秤金儿,还都在那里住?”董秋道:“二爹,你不知道哩。当初这勾栏四五十家,少说也有百十个姐儿,如今还没几家子,都是兵乱后抢得人亡家破,一只锅也没有,才来这里住着。时时怕县里叫去当差,答应这来往营里的爷们,但有些身分的,俱躲在乡村里熟人家去了。俺家百媚姐,从那年金兵破城就抢去了,只有俺姐姐董翠翠,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单单支着这门户。俺妈妈是杨梅疮结毒发了,全下不得炕。如今年景荒乱,那讨个嫖客。这些兵来养马的,每日来闯门子,大刀打着要酒吃,白白的坐了房,谁可见个钱么!俺姐姐病好了,也要离这勾栏,将来做了个孤坟坛,只好住鬼罢了。二爹有甚么好生意,替俺帮衬,也不敢忘了你老人家。”本赤见董秋认真了,笑道:“这客姓钱,号西泉,也有一二千本钱。驼了五百筒布来,临清发不开,投着我卖。如今把货卸在狮子街酒店里,要个表子包月,着我等他这半日还不到,想是兑银子去了。如今我且到你家里安排下酒饭等等,就在你家翠翠房里,陪他两宿再看。”哄得董秋笑道:“二爹,咱家里去,坐着在门首等,不强似冷庙里白坐的?”本赤得不的一声,和董秋出庙。转过一条巷子,一周回都是破墙,他家住着五六间草房,那比当初这些齐整门面、风流的铺设来。但见:门楼倾倒,巷户歪斜。青楼翠馆,化作瓦砾蓬蒿;锦瑟瑶笙,变做蛩吟萤火。破墙无瓦少花开,站两个怪绿乔红丑妇;小巷有门稀客过,坐几个钻头缩项乌龟。往来嫖客,多是轿夫、扛夫、骡夫,松腰不过百文;上下应官,只有大姐、二姐、三姐,见面多是一拶。 花落不能招舞蝶,草深常是见乌啼。 进得门来,老虔婆全不认得,问董秋道:“是那位爷?我老眼花了。”董秋道:“这不是常在南宫老爹家的屠二爹么。”虔婆点了点头,让坐下了。董翠翠出来,穿着件旧青绸女衫儿、白丝绸裙——下面都破了边儿,面黄肌瘦的——也是病才好了,叙了几句寒温。坐了半日,一钟茶也不上来。本赤忙叫:“董秋,你去门前看看,一个骑秆草黄大骡子的客人、后面一个管家背着个大跨箱、上写察院封皮的就是钱大爷,要约下来吃午饭,就在你家过夜的,看看他休要过去了,到叫咱坐着等个不耐烦。”哄的董秋在门首等客去了。那董翠翠积年□□,进门见本赤穷得不像,因此不甚接待,闻知领客进门,忙起去安排午饭道:“二爹休笑,还看俺是丽春院里有休面的姐儿,如今一顿饭也整不来。自从乱后,那有个好人到这里?无非是些穷兵、官差的爷们,住一夜就走了,那个敢留住他。当初南宫老爹在日,二爹来到,一时间酒席那件没有!如今这院里也没了人,那些酒店,鱼肉鲜鸡都不来卖了,只有卖豆腐、卖青菜的,卖一次就去了。只有大酒店卖两条猪肠子,就是上样了。”一面说着,一面叫董秋去取酒:“先买几个点心,二爹将就坐坐。”待不下些本,又恐本赤不帮衬他留客,因此勉强去赊了一壶酒、一大根猪板肠、一块猪肝、五个大馍馍——是包豆腐馅的,拿来摆在一张破春台桌上,又没有椅子,只有板凳二条,翠翠心里也甚不过意。本赤见他养着一只打鸣鸡,因没有食,只管叭地寻虫儿吃。本赤想他这只鸡吃,寻了个法儿,道:“你还有这只肥鸡?昨日钱大爷在布店里,使管家拿五钱银子去买一只公鸡做药引子,再找不来,要打家人,央我说情才饶了。没有鸡汤,再不吃饭,丢下碗就走。因此人家知道性儿,每饭要宰鸡的。有一件极通情:吃了人家一顿好饭,先赏一二两银子才算春资。到是个使漫钱的好人,休要慢了他。”虔婆听说,忙叫把鸡宰了。又寻出几碟干枣、柿饼、瓜子、核桃来,摆在桌上。等到过午还不见到,自己又到门首立了一会,道:“该来了!”哄的董秋去街上看:“休要错走到别处去了。”他赶进来,叫出董翠翠在门首等着,自己进得屋来,叫虔婆:“去借张椅了来,好与钱大爷。”都哄得去了,本赤把烧酒、馍馍吃了罄净,见锅里鸡熟,推去尝汤,吃了一半,袖了一半,往外飞走。望翠翠道:“等我自去迎他,不知是那里担搁了。”一直往街头去,对翠翠说:“今夜万万休要留客,我就来的。”摇摆着走了。董秋一家等到昏黑,那见个人影儿?看看锅里的鸡,连骨头也没了,桌上四碟果也袖去了,才知道这屠油嘴穷得几日不见饭,故意来骗这一餐。大家又笑又恼不题。 却说屠本赤因二日无食,寻出此计,骗了翠翠家,回到一间破房子睡下。只见眼中疼如刀割,热血直流,那消一日,两目对面不见人影。才知是平生伤了天理,该有此失目之灾。即便寻了一根竹杖来,往前探路。一日,遇着一个人骑骡子骂小厮,不觉把本赤撞倒,忙下骡子扶起来道:“我不知道是二叔,一时失误,得罪!”本赤听得声音,是开盐店的黄四,把一把扯住袖子,满眼落泪,再不放手,道:“你当初在南宫老爹家,为做盐结债二三千两,我也帮衬你来;后来你丈人着人告在按院,为人命官私(司),我也窜掇着南宫吉替你完了,不曾知谢我。如今你做了大盐商,就不认得你屠二叔了?我和你讲到官府衙门里,你也要找我几两银子!”黄四见他穷得撒赖,只得解包拿出五两一锭银子道:“二叔,你且拿去买件衣裳穿,等闲了,我请你老人家过去住几日。”本赤接了银子,才放黄四去了。寻了对门姚二郎来,替他凿了三四块,买了一床被、一张狗皮褥子,又买了一张旧弦子,使了三钱半银子——是郁大姐死了,买的他家的。你说要弦子何用?原来本赤失目,想他当日和南宫吉所为的事,没有一点好事,以致今日失明,老无所归,不久定做饿莩。如何是求食的法儿?遂把一生的事儿,编成捣喇张秋调,好劝世人休学我屠油嘴,没有后程。 到了次日,把弦子背在肩上,走长街募小巷,一边走一边唱。这一县人谁不认得屠本赤,到是好笑。到了南宫吉旧宅门首,那时赵二官人乱后死了,将宅上卖与尚举人赁做当铺,本赤来坐在一条凳子上,弹起弦子来,围了一街的人。只见屠本赤先说《西江月》道:“西江月天道平如流水,人心巧比围棋。聪明切莫占便宜,自有阴曹暗记。落地一生命定,举头三尺天知。如今速报有阴司,看取眼前现世。 今日不说古人,难言往事。这一套词单表山东武城县,出一个富豪,名南宫大官人,单讳一个吉字。他从破落户起家,贪财好色,结贵扳高,家财有十万之富,白的银、黄的金,绸缎店、典当铺,人人钦敬。楚云娘做正房,他生得贤慧聪明;又娶了卢家燕、乔倩女、袁玉奴为妾,何等的受用。却不会受用,又苦苦去贪淫寻花。 待我唱与你听: 山东有个武城县,武城有个南宫吉。 出身原在市井中,财多谋买提刑职。 狐朋狗党结交人,嫖赌场中为货殖。 为人一味用奸谋,做事全赁使势力。 贪财已具虎狼心,好色便成性命癖。 大妻小妾两三人,足彀房中娱枕席。 自家受用苦不知,还要将人妻女溺。 一朝见了红绣鞋,魄散魂消想入室。 百般勾引坏本心,谋杀亲夫也不惜。 喜喜欢欢弄到家,一段风流事已毕。 奈何见了银纽丝,拐骗金银心更急; 先奸后娶不怕人,抵盗家财只如拾。 宦家太太也不饶,伙计食儿也要吃。 贪淫只道铁铸身,谁想精神不禁吸。 暗中天理不饶人,头上神明只三尺。 一朝死去如吹灯,水已流干火已熄。 买来乌纱戴不成,拐骗金银空自积; 交游乌合没人来,怀中但有孤儿泣; 如花似玉骗来人,又到别家乐朝夕! 可怜一梦吐空花,罪业随身消不的。 游魂何处受冥愆,寡妇孤儿彰显迹。 华堂烧得似瓦窑,酒到坟前无一滴。 奉劝世人行好心,万万莫学南宫吉! 弹唱罢,又说道:“这南宫吉是个大报。还有他一个朋友,叫做屠本赤。他只在南宫吉门下走动走动,撺掇些是非,挑唆些口舌,贪图些酒食,剥削些钱财。只说小事可以瞒得过天地鬼神,谁知一点一滴也不差池,竟成一个小报应。待我再唱与你们听。”因又弹唱道:从来恶孽皆自作,南宫受报已不错。 更有本赤姓屠人,他的报应更凿凿。 沙糖舌头弯弯嘴,到处有他插只脚。 帮闲院里说他能,引虎吃人人不觉。 利己损人是本行,伤天害理惟他阔; 舌尖当面奉承人,转过面来就挑拨。 外名绰号屠油嘴,自家也认是毒药。 一生吃的南宫吉,大事小事把他托; 恩人身死变了心,老婆家人尽撺掇。 哄骗寡妇卖庄房,留下银子改文约; 一千文钱卖慧哥,多少前情不念着。 忘恩负义黑心肠,天理难容报应确: 妻儿老小死个净,瞎眼叫化满街摸; 三日不得一顿饭,眼黄地黑死郊郭; 一筐骨头喂了狼,狗也不吃嫌他恶。 我今遍唱劝世人,这样光棍切莫学。 本赤弹着弦子,说了唱,唱了说,引了一街人。也有笑的,也有叹的,俱道:“屠本赤做了一世光棍,骗得南宫吉家破人亡。如今老了,双眼俱瞎,也是天报恶人,叫他编出这套词来醒世。” 挨肩挤背的人站满了,不提防一个叫街的小花子牵着一个狗,也在人丛里打砖化钱。听他唱了一会,只见这只狗猛走上前,把本赤的左腿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肉下来,鲜血直流,还赶着乱咬。一群人全打不开,把个本赤咬得疼如刀割,使明杖乱打不退。众人道:“也是件异事!”找开狗,那花子领着去了。问道是那里的花子,有说的是京里下来的,姓贾,在这武城县二年多了。本赤护疼,扯了一条烂脚带来缠了。先还是瞎。如今又添了瘸。一向在吴道官庙里安身,住了二日,全起不来。吴道官怕他死在庙里,辞他出来。 那时腊月寒天,本赤被狗咬的所在忽变做人面疮,鼻口俱全。三四日没饭吃,出外寻汤水,跌死在街心里。众人舍领□卷了,抛在乱葬岗上,不消说被狼吞狗吃,喂了乌鸢。这是屠本赤的报应。 不知后有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 第四十回 月岩师破佛得珠赵居士捐家造寺诗曰:谢遣歌儿解臂鹰,半囊诗稿一枝藤。 难寻萱草酬知已,拟折莲花供圣僧。 妻肉欲抛翻有碍,才名久谢号无能。 鹿门学得庞公法,洗尽家缘是大乘。 看了屠本赤报应不爽,可见高僧度世定有因缘。且说这雪涧禅师系古佛化身,普遍大千世界,为大事因缘,在泰山后石屋修行,假名雪涧,超度宋朝末劫众生,接引阿罗汉了空成道。先在武城县观音堂行脚施茶,后来慧哥遇难出家,改名了空,又住锡在赵杏庵善士村毗卢庵里,一住三年。了空因遇了家人泰定报信,母亲云娘在淮安。辞了月岩老师,二人往南探母,自是佛法中先完天伦,后成正觉的道理。一去三年,这月岩和尚一个人在庵子里,没个徒弟,烧火扫地、种菜打水俱是自己。因招了一个道人,是汴梁避兵走下来的,生的虎头鹰眼,一部黄须。拿个木鱼庵上化斋,见月岩家下无人,情愿随师父修行,剃落为僧。月岩大喜,择日与他削发,起名了尘。叫他烧火造饭,扫地净厕,月岩和尚还帮他一半。 原来这佛教中丛林里,多有不学好的游僧游道、借出家二字遮掩着十大魔王的恶鬼。这道人原是汴梁大盗王善标下游兵,后因留守东京宗元帅死了,各人逃叛,又犯了法该斩,却走下来在毗卢庵藏身,那里有真心出家的心肠。初时只说月岩和尚在此安闲,吃自在饭,那知他是出家苦行的僧,从早忙到晚。四更起来,打水烧火,才忙得饭熟,又挑粪担柴,一个老和尚帮他做一半,还不得手脚略闲。一霎做不到,被老和尚用禅仗打过二次。常是罚跪清规,在佛前跪两枝香,还不许起来。不提防这了尘存心不善,等待老和尚出门上村里去了,却弄起一把火。大殿是个草房,接起火来,却忙去村里叫人救火。急等人来,大殿已烧了两间,刚救得一尊佛出来,烧得好似个炭人一般。 但见: 乌眉灰面,烂额焦头。三十二相好,何曾留得白毫光;千亿万化身,无处逃将回禄劫!地水火风,跳不出娑竭苦海;生老病死,那里有不坏金身?清凉法雨失沾濡,火焰诸天谁解救。 赵杏庵同着月岩和尚救灭了火,请出那雕的一尊檀香金像,烧得烟薰火燎,通不庄严了。这赵杏庵甚不过意,只说:“大家布施银子,另雕新像罢。”这老和尚也不忧不恼,笑嘻嘻道:“这块木头,原多出这些挂碍来。依我如来法,原不曾有像,叫众生人人自觅他的佛性,谓之灭度。只因佛灭度后,天人诸国分去舍利,各国供养,思慕佛的面貌,一时不得亲见。西域优填王起造一尊佛像来,以金为宝,却使真金□了,因此金身相传东土,添了许多色相,人人反执像是佛,不能反身见佛。因佛立像,到做了叛佛求像。”即时取一把劈柴利斧来,将那火烧的佛像,乒乒乓乓砍得稀烂。赵杏庵合掌念佛,那里敢动。砍到佛腹中间,只听得一声响,迸出一个纱囊来。却是甚么东西? 但见: 寒光的砾,瑞彩陆离。光溜溜,骊龙颌下,摘将一串瑶冰;圆陀陀,老蚌胎中,吐出几轮明月。龙女擎来,洗净六尘全不动;牟尼顶出,光明万劫照初圆。凡夫贪爱,岂能剖腹深藏;楚国珍奇,未必走盘照乘。洗垢自成如意宝,辟尘实有定心珠。 当初岑姑子在日,曾收楚云娘一百八颗胡珠,缝在一黄纱袋中,藏在佛腹之内,又叫匠人使金漆补了。今经十余年来,没人知道。今日活该此珠出现,以助修寺造佛功德。岂不是件异事。 有诗曰: 剖腹逢珠事莫疑,人人衣底有牟尼。 安知珠得依然失,珠去珠还佛自知。 赵杏庵和一起救火的檀越善人们,见长老劈佛,心里不忍,大家都有些气愤。方才要劝,忽然劈开胸腹,漏下个七八寸的纱袋来,乃是一串数珠,一百单八颗指顶大的胡珠,足有十二两重,实是无价之宝。“不知此珠何来?岂不是天赐奇珠,以完佛事。”这月岩和尚即忙拈香,礼佛三匝,同大众和佛大叫“阿弥陀佛至灵至感观世音菩萨”不绝。依着赵杏庵,劝住长老,不可劈坏佛的下身,长老不听,道:“有此佛珠,另造新像,盖起大雄宝殿,广立丛林,不如火化了此像罢。”即时用火架起。只闻一天旃檀香气,化而不留。这里众人拜了韦驮,发愿另造佛堂,去了。 这一百八颗明珠在月岩手里,一时没处收藏,到是一件挂碍,想了半饷:“只有一件破衲裰碎补禅衣,是我自己出家的。”到晚来,灯下无人,悄悄将珠子取来,拆开胸前一方破补的衲布,扌赛在中间,用线密密缝缉,谁知他衣褐怀玉。 却说这了尘,是个积年强盗,放火时原要走的,因庵上无物可偷,空身出去又没盘费,不料见了此等明珠千金之宝,正要设计图谋。取了一口切菜刀来:“等半夜杀了老和尚,得此珠宝去罢。”到了三更时分,了尘取刀——先已磨得风快——行到禅堂窗下,见老和尚缝衲裰藏珠子哩。看得分明,两只脚一似钉住一般,到了天明还挪不动。只见老和尚房里开门,拿着一根禅杖下床来,唬得了尘走不迭,把刀丢了,却取个扫帚来扫那破屋下砖灰。老和尚道:“了尘,你把这烧坏的木料砖石,各自一堆垛起,后厕上我自己去打扫罢。”取了个竹筐木锨,往后厕上去了,丢下房门,只一领破衲裰撇在炕上,料没人知道中间有宝。却不知了尘半夜来害他,早看在眼里。一见了老和尚上后厕去,料有半个时辰,看了看房门不曾锁,一领衲裰正丢在炕上哩,即忙进去取了衲裰,拿个木鱼杆棒,往外飞走。不走大道,从小路落荒投南而去。 诗曰: 才得逢珠即失珠,不逢碧眼却逢愚。 由来罔象真难觅,赤水茫茫海又枯。 不说毗卢庵被贼僧了尘偷去明珠一百单八颗不题。单说那赵杏庵从来奉佛斋僧,因自己兄弟妻子俱无,年过古稀,想来一生立的万金家业,都没处去用,见毗卢庵草殿遭火,佛像现珠,“有此一件奇事,岂不是天献佛宝,我的一点至诚感动观音菩萨!如今造起一座大寺,另换金身,也不枉我赵杏庵为善一潮。那日辞了月岩和尚回家,将一村里平日同心檀越斋公们,请将来客厅里坐下。赵杏庵合掌当胸,道:“众位乡邻亲友在上,我想毗卢庵火焚,要从前创立,一时不能凑出钱粮。我老拙一生一世,积得这个小小家私,原和兄弟子侄支撑门面。如今兄弟无人,子女没有,留下这分家私也无处费用,只有几个族人也是擎不起财的。如今要学个给孤长者,虽没金砖布地,那庞公放来生债,也完了自己一片心。今日请将众亲邻来,把家中庄产银钱、粮食牲畜,开出一本清册来。我自己一人,不能料理寺上大工,分在众人,领了执事去,或是管烧砖瓦、置买木料、包管匠役、金漆油粉;只要百日立成了佛刹,却不算计费物多少,大家共成胜事,也了完这修造佛事一场功果。” 说毕,即叫了两个都管来,把家内库藏打开。只见:白的是银,黄的是金。掘开地窖,四方打就银砖;擎起天平,十换铸成金饼。管衣服的,架排锦绣,穿不尽异锦绫罗;管珠宝的,柜满珍奇,识不透前朝宝玩。纵使素封夸猗顿,不将青蚨羡陶朱。众亲邻看了一本大册子,约有十万财帛,都惊夸不荆又将后园仓囤取开,真是:乃积乃仓,庾盈廪满。稻粱充□,三十年吃不尽的余粮;米麦朽陈,万户侯算不清的丰数。饶使鲁肃指囤,不妨公瑾分春。红鲜何用羡陈仓,白粲不须夸洛口。众亲邻看了仓囤,足有十万余粮。又将骡马牛羊、各店债簿一一开明,也是个积年勤俭的田舍老,百货丰盈的增福神。又有高楼曲阁、彩画的厅堂、水碓山尝果园菜圃、米店布店、油房面房,件件是有天理的生涯,顺人情的利息,骡马成群,牛羊上万。赵杏庵把家私分作三分,一大分修理佛事,二小分周济贫人、赡养宗族;以前欠债、各店账目,一火而焚。这才是:撒手到头留不住,回心转眼总归空。 不消一月,这亲邻们领去金银,赁工兴众,也有烧砖瓦买木石的,也有上临清买颜料金漆的。那消半年,盖起三间琉璃大雄宝殿,雕了一尊檀香毗卢佛,比旧像高有二尺。前后山门、禅堂、厨房、经阁一齐造起,金碧辉煌。月岩老和尚因不见了明珠,要去游方寻觅,因造大寺,又住下了。自己烧火,管理工匠的斋饭,闲了去打扫东净。请了一位法师,是汴梁来的大相国寺和尚,法名性朗,来讲三部大经。即时修得一座草庵成了大刹丛林。功成之后,赵杏庵也将自己住宅改做一庵,供养观音大士。忽然一日,请将月岩和尚同众善信,说了数语,合掌坐化,遗命留龛立于毗卢寺后不题。未知月岩和尚后来功德何如,正是:衣底玄珠迷不见,空中梵阁结将成。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老寡妇痛无儿甘祝发小孝子浪寻母忽遭擒诗曰:旧泪新啼满袖痕,怜香惜玉竟谁存。 镜中红粉春风面,烛下银瓶夜雨轩。 奔月已凭丹化骨,堕楼端把死酬恩。 长洲日暮生芳草,消尽江淹未断魂。 按下赵杏庵弃家造寺,一时坐化,月岩禅师弘宣佛教不题。且说楚云娘与卢家燕在淮安府相遇,同心守寡,住了年余。那时,大金兵马直抢过黄河来,南北音信不通,那有个人传信武城县去。慧哥的信,眼见得如石沉大海,一日日的远了,也就说是死在乱军之中,再不消望有儿子了。云娘待辞了卢家燕归家,金兵大乱,路绝人稀,无路可归,只得死守,和细珠做些针指卖了,多少籴些米粮,助卢氏度日。那卢氏又不肯使云娘费心,真是两贤相聚,一气同心,吃了长斋,如在一处修行一般。那时,安朗长成十岁,卢二舅在湖嘴店房里收些房租开个小米铺,将就一日讨几分银子来买水菜吃。到了次年,瘟疫盛行,卢二舅偶感时疾,七日无汗,吃药不效而亡。卢氏与云娘痛哭一场,买口棺材,葬于湖心寺庄上。不消说家下无人,止有一个蛮小厮叫进宝,是严州府买来的。十分痴蠢,全不中用,只好看门挑水。家中无有得力之人,两个寡妇和细珠在家,安郎送在间壁学堂里读书。卢氏时常到湖心寺水田庄上,看看佃户做庄农,分几担租来家度日。不料安郎生起疹子来,叫了个药婆来看病,不知道疹子,只道胃寒,错用了热药,变成了火症滚肠痧,把个十岁的孤子几日而亡,买口棺木,埋在庄上去了。不消说卢氏痛哭伤心,云娘思儿感切,两个寡妇哭的是各人的儿,落的是一样的泪,日夜悲啼,几番哀绝。这卢氏守着孤寡,又有丈夫和公公的两口儿灵柩,现寄在湖心寺廊下。因南北大乱,几个家人差回真定府家去,至今二年不回,一个寡妇如何把丧柩送得回去,无可奈何。 正是: 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伴断肠人。 又遇着饥馑荒年,淮城内外俱被水淹了,湖里水田没烂,每斗米卖到一两二钱纹银。这两个寡妇如何支持得住,眼见得流落他乡。把些首饰衣服,一件件拿与细珠街上货卖——一两银子的物件卖不出一二钱红银来,籴些粗米,连糠和豆磨成粥吃。云娘见卢氏没了儿子,一样孤寡,也舍不得辞他,没奈何权且度日。二人别无所事,连细珠都吃斋念佛,只好修些来生善果,再不消想今生的儿子了。当时,卢家燕自二十一岁嫁了南宫吉十五年,又嫁了李衙内七年,守寡三年,至今却好四十五岁。楚云娘大卢氏一岁,也还是半老佳人。两个寡妇,子女亲人俱无,他乡在外,遇着兵火荒乱,饥馑凶年,如何过得? 有诗叹曰: 世乱年荒家业空,他乡嫠守泣途穷, 慈乌念子哀头白,孤燕思雏洒泪红。 万里榇遥难反舍,两人命薄易飘蓬。 黄沙衰草淮河北,安得音书寄塞鸿。 说话此时正是金朝兀?X太子因前败归,久思报仇,只因宋朝纳币讲和,不便背约,然贪心不厌。岳元帅兵马又撤回去,只把重兵把守江口,全不能照管淮扬。打探了详细,遂奏知金主,平定江南。因统兵二十万,和粘没喝、干离不两路来取江南。兀?X太子同龙虎大王率兵十万,由山东从黄河岸下营,直取淮安;粘没喝同镇海王李全,由河南从睢州一路,率兵十万,直取扬州;过江到建康府会齐,好去取临安。一路长驱,无人遮挡,过了黄河。那淮安城百姓,各人争逃怕死,连守城的兵俱走了。 这云娘、卢氏听知番兵过河,商议着往那里逃脱,卢氏道:“这湖心寺西边,有当初公公置买下两顷水田、四只黄牛、四只水牛,知道北方大乱,不能回家,要往淮安立下产业。不料公公弃世,连衙门不在了。如今还有几家佃户,住着十数间草房,每年讨些租。我姊妹两人,又没男子,那里去避兵,只好暂向庄上藏躲。这城里几间宅子丢下锁着,随他兵来怎样,咱也顾不得了。”一面说着,只见街上走的男女乱乱纷纷,府县官出牌安抚,那个是不怕死的。细珠道:“趁如今出城,到了临时就出不去,今晚就动身罢。”打裹些随身衣服被褥,小厮挑了;金珠首饰藏在身边,一切家器只得抛下。云娘、细珠原是空身的。赶乱里出城,三个小船,摇到庄上去。这佃户只得挪出三间空房来,安顿下他四口儿。次日又使人进城,取些家器锅碗米粮来做饭不题。 这村西头有一个小小尼庵,住着个八十岁的尼姑。原是卢氏舍了二亩地盖的白衣观音,要求子的,又舍了五分菜园与他种菜。卢氏、云娘过庵去烧香,又到安郎坟头痛哭一场,宿在庄上,不在话下。 不消数日,金兵到黄河扎营,淮安人民已逃去大半,多少有些兵丁和府县官同一个参将,如何守得,只得投降。金兵进城,还杀掳了三日方才住手。那些放抢的夜不收们,还在村外河边,各处搜寻逃民,见一人杀一人,见一口掳一口。 这湖心寺隔城不远,如何逃躲。只见云娘向卢氏道:“三姐,我有一件事和你商议。咱如今都没有儿了,是个老寡妇。你还有公公丈夫的灵柩不曾送回,是你一件大事,我只是个孤身,终日想儿,也是望梅止渴,多分是没了,连泰定也不得见他一面,把个细珠担误了这几年。我想这个苦命,原是个尼姑。 如今兵马荒乱,一时间遇见番兵掳了去,把身子做不下主来,枉空守了几年寡,还害了性命,不如此时把头发剃了,就在这庵上出家。咱姊妹们一个庄上住着做伴,我也不回山东去了。 落下细珠,等等平定了,稍信与泰定来领他家去。”卢氏劝云娘说:“慧哥不知去向,日后还有指望,姐姐剃了头,慧哥回来,那时节怎么家去?”云娘抵死不肯。即时请将庵里老姑子来,可怜云娘把头发——因想慧哥愁的白了一半——分三路剪下来,剃作比丘尼。细珠在傍和卢氏哭个不祝也是他平生信佛,前世道根,该从此成了正果。 诗曰: 几缕香云金剪开,当年玉镜照高台。 岂期老向空门度,安得修身伴子回? 珠翠永辞膏沐去,鬓蝉久被雪霜催。 万缘历尽唯禅定,尚有乌啼夜半哀。 按下云娘祝发为尼,与卢氏庄上苦修不题。且说泰定同慧哥从毗卢庵出门,千里南游,找寻生母云娘,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向淮安府问路而来。那时,淮南淮北在金宋交界用兵之地,都有百姓团结避难在山寨海岛里,日久人多,没有口粮,只得抢劫,做起土贼来。一两个孤身客人,没有敢走的。又有一件怕人处:连年荒欠,米豆没处去籴,人人抢夺,又不敢贩卖,多有强人截路,把肥胖客人杀了,□成火肉一样做下饭的。百姓穷荒,饿死大半,还有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事。以人为粮,说是味美无比,起了个美名,不叫做人肉,说是双脚羊。这一个泰定,领着慧哥十四五岁的个白胖小和尚子,孤身南走,岂不是件险危的事。 二人不知往南的路,一步步化着饭吃,问路前行;或是昼走荒村乞化,或是夜投古寺觅宿。不则一日,到了淮河渡口下邳桃源地方,只见人民乱走,拖男领女的,也有推车赶驴、背着包裹的,泰定上前细问,才知道金兵两路南侵,沿淮安一带州县不攻自破,百姓们各处逃生。这了空和泰定唬得无路可避,百忙里寻不出个寺院。往东南上一望,露出半截塔在林子里,不上五七里路。泰定叫声:“慧哥,咱如今往前没处去,不如且躲在寺里。你是个和尚,我是个道人,那金兵来时,也不难为咱出家人。”因此泰定前行,了空随后,一路落荒而走。远远看见一座古寺,但见:古塔高盘云汉,山门倒塌尘埃。松枯秃顶尽无枝,荒草迷漫全失路。三尊佛像无金色,只有野鸟来巢;一坐韦驮悬宝杵,那得高僧住锡。大殿全无香火气,到门不听木鱼声。 泰定、了空进得山门来,只见钟楼倒了,地下一口大钟半截埋在土里,大殿上蓬蒿长有一尺余深。踅到后面,禅堂、香积厨都拆净了,只有伽蓝韦驮殿倒了半间,还有个石香炉,长了满炉的青草。日色西沉,不见一个人来祝山门一望,都是湖泊,全无村落。了空有些害怕,道:“泰定,这个破寺,怎么着住下。”泰定说:“如今天晚了,没处投宿,知道金朝大兵甚么时到,一到那里去躲?咱且在这伽蓝神像后边,胡乱捱这一夜,明日问路再走。”一行说着,天黑了,满寺里黑胧胧的,又没有门户关着。两人取把枯草来,把禅杖、蒲团倚在神座旁边,和衣打坐,了空却暗诵《观音大士救苦经》和药师解厄的咒。 到了四更天气,总是人烟断绝,鸡狗不听得一声。两人合眼□□,只听得一群人进寺来,到了大殿上,乒乒乓乓响了一会,来这伽蓝殿里,使挠钩长枪乱搠。唬得泰定伏在神像后做一堆儿,一口气也不敢出。了空不知道,问了声:“是谁?”早一挠钩搭着破直裰袖子,扯出寺门去了。泰定那敢言语!等不到天明,这些贼早已四散,不知掳着了空那里去了。 天明泰定出来,见慧哥没了,大哭一常待要往前找信,知是那条路去的;待要回山东,也是主仆一场相遇,怎舍得就去了。只得拿起禅杖、蒲团:“往前找大路上淮安去罢,等寻着主母,再访问慧哥不迟。”泰定无奈,腹中又饥又渴,往常化斋还有了空念佛,如今只得空打木鱼了,口里胡乱哼几声“南无观世音菩萨”,抄化几文钱来,讨着饭吃,好不艰难。不知后来主仆何日相逢,母子何年相见。 正是: 苦海茫茫,前浪未休后浪起;灾魔滚滚,一重未脱一重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兑环妇无意逢夫访主仆甘心独宿诗曰:魔亦成佛道,空仍结色胎;苦中来作乐,笑处却生哀。 聚散如飘火,衰残似死灰。 幻缘成一刹,春到百花开。 却说泰定不见了慧哥,□□惶惶,上大路找寻。只见千军万马,前是逃民,后是金兵,那里去找。走了几日,也没人□睬他。见金兵进了淮安,杀掳的男妇无数。他不敢进城,往城南一路大宽转走,只在乡村里乞化,不敢近官路上来。大凡人到乱中,心里如迷如梦,还有甚么主意,不过是这村里一日,那村里一夜,敲声木鱼,讨饭而去。也是水尽山穷,到了绝处,自然生出机会来。 却说云娘剪发之后,拜这老尼姑为师,起个法名叫做静慈;把一件白布衫染成皂色僧衣。卢氏做了一顶僧帽、一双僧鞋送来,姊妹们痛哭一场,留下细珠作伴。卢氏还住在村里,白日里送米送柴,不住的往来;怕村里有兵,也换了一身旧衣,扮做贫婆,也在庵里歇宿。那日,天假其便,云娘叫细珠将金环一双上村里去卖几贯钱来籴米:“我还留这环子做甚么。”称一称,重一两,“随你寻主儿,或卖或当,不拘是银子、钱,换这米来,等平定了再处”。细珠拿着环子道:“这乱荒荒的,知是那里去卖?大人家都逃了,那里有买金子的?”云娘也是寻思。老师父道:“如今这湖心寺造?D金佛像,正找金子,只到寺里长老方丈里,便可照数换米,不必要银子另籴米去。” 细珠依言上湖心寺来。这村隔寺不远,只有二里路,却是一条溪,在个松林子里,过去长桥,就是寺里大路。山门大额上,写着“古湖心寺”四字。寺中长老法名智圆,开着丛林接众。本寺有三百多众,每年吃米一千五百余担,还要修塔造像,放生施食,十分兴旺。因是兵火大乱,众生遭劫,长老建了大悲的道场,日日诵经拜忏,替众生解厄。这细珠进得山门,就有知客门道:“是那里来的?”细珠说:“是西村李奶奶衙内白衣庵尼姑处来的,因有金环一双,要来本寺换米;不敢求多,只照换数准算吧。”知客领到方丈,见了长老。问讯一毕,取了汗巾,包着赤烘烘金环二只,称了称足有九钱五分。长老也不好论价,就算了七两纹银,依市价支米。叫知客差火工道人随着细珠交割,留细珠吃斋。不好久住,只在禅堂上吃了一钟清茶,看这些道人量米。 只见一个道人挑着蒲团、挂着木鱼子往寺里来。进得山门,见细珠站在韦驮殿旁,那人上下不住的打量。但见他:身穿破衲,絮垂线断似悬鹑;头戴包巾,油漫灰残如片瓦。脚走的一丝两气,好似失路的瘸驴;面皮儿半瘦半黄,一如丧家的饿狗。肚内必无三日饭,囊中那得一文钱。细珠见这道人看得急了,把脸朝着寺里,等那火头们挑米。 这道人又看了看,忙走走近前,深深的唱喏道:“你莫不是细珠姐么?”细珠低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亲丈夫泰交宇,因满心欢喜,道一声惭愧:“怎也有这一日?”因问道:“你这几年在那里,怎么做了道士,也不来接我们接儿?正是喜从天边至,欢从烦上生。这一别七年,今日到此,想慧哥也有信了。 诗曰: 失路木郎将配妇,下山石女却逢夫。 钵中剩有千家饭,杖底将回万里途。 踏破铁鞋原不有,抛将斗笠竟如无。 等闲对面浑如梦,七载悲欢尽扫除。 二人见面,如梦如痴,说不尽别后的愁肠、乱离的苦境。只见知客僧人出山门来,叫声道:“奶奶,来看米,我寺中无人,当面交割了罢。”说毕,知客进寺去了。泰定同细珠押着米回来,一路上细问,才知道大娘已削发出家在村头观音堂,“正盼慧哥和你,哭得眼泪也干了。”说话多时,进得村来,叫挑米的先进庵去。云娘见细珠袖着金环走去,又想想:“路上兵乱,万一遇见金兵土贼,把环子夺去还是小事,若把细珠掳了去,叫我一时间倚靠着谁?”越想越悔,待叫他转来,又去得远了。云娘只在庵门去走一回立一会,往东盼望。去了两三个时辰,还不回来,好生放心不下。只见一群挑脚的往这庵上来,一步步近了,竹箩里都是白米,云娘心里放下一半,问这挑米的道:“那个女人可来了么?”那汉子道:“紧在后面跟来哩。”说不及话,望见细珠过了林子来。“却如何有一个男子,和细珠一搭里走,笑嘻嘻说着话儿,一似个熟人一般?”云娘心里想道:“这妮子离家久了,见了我出家,有些二心,通改变得不老实了,如何一个妇人家,同一个走路的人这等模样!”云娘不耐烦,走进庵来,且叫老师父来收米。老姑子取了个斗来,才待量米,细珠进来了。那后面跟随着一个道人,望着云娘磕下头去,放声大哭,细珠也哭个不祝云娘低头细看,原来是泰定,好一似:三年不雨,半天里降下甘霖;午夜重昏,阴影中捧来明月。初见时,如梦中逢旧侣,疑假疑真;再寻思,像死后见生人,半惊半喜。大海飘船,却遇了一条活缆;井中望路,忽垂下十丈长绳。穷岩枯木久无春,陇上梅花将有信。 云娘才放声大哭,忙问道:“慧哥如今在那里,可是死在乱兵手里?可是还有个信哩?”泰定道:“我和慧哥走了半路,到淮河口来的。”云娘听得说有了慧哥,大叫了一声,道:“我的儿,原来还有你么!”也就喜得不哭了,忙问:“如今在那里?”泰定道:“慧哥也出家了,在岑姑子庵里做了和尚。一路来找娘,到了淮河口地界,宿在破庙里,撞着土贼,又掳了去了。”说着,泰定大哭。云娘听得有了慧哥,喜得昏了,又听得一声没了慧哥,又痛得昏了,不觉一头硼在地下,牙关紧闭,全不言语。老师父、细珠慌了,快传了卢氏来。卢氏见泰安,也哭成一块,问不及话,且来救云娘。先使箸把牙关启开,用鸡翎探入喉中,吐出粘涎。喉中哽咽不出声来,半日方才苏醒。卢氏细问泰定,才知半路里又失散了。大家抱头放声,你看一场好哭。 这才是: 久离乍聚,才合还分。草蛇灰线,埋伏下离合悲欢;灯影镜花,指点出地风水火。把一副热泪,滴作阎浮世界;把几番烦恼,隔开恩爱菩提。到头来,儿女也是挂碍,怎跳出骨肉情肠;回头去,眷属总似微尘,谁离得梦想颠倒。生灭总从情里尽,涅□元在识中圆。 云娘、卢氏哭罢多时,老尼姑来劝道:“世上魔难,件件是要受过的,不受魔难不成佛。你果然修因上有儿女的命,自然还有团圆的日子。今日既然出家,把这儿女的情还这样迷恋?这点爱根不断,又出甚么家!”说得云娘一时顿醒,把眼泪揩干,向菩萨前礼拜,做些饭与泰定吃了。 天色将晚,云娘使细珠:“同泰定向西村佃户人家寻口空房,你两口儿今日自去安歇。等平定了,再去找寻慧哥的信罢。”泰定真是正人,这一向出家,也有些道气,道:“今日见过了娘,在庵子上不方便,我还到湖心寺丛林里去宿。白日里到庵上,我管打草做饭,行那道人的事。只等慧哥有了信,同娘回家,那时夫妇完聚不迟。今日里母子不得团圆,没有我两口儿就同住的理。显见得这一来,只为妻子了。”老姑子在傍说:“泰定果然是个好人,说话不差。”泰定依旧背了蒲团,向湖心寺去了。从此,每日早来打柴做饭,伺候大娘吃斋念佛已毕,即回大寺。细珠也并无留恋丈夫的私情。可见这一点佛法化人,受用不荆过了几日,云娘思想慧哥,眼泪不干。泰定要辞了云娘,向淮北一路找寻,在观音菩萨前占了一卦,是该静守自然遇合的课。云娘又恐怕泰定去了,一时不得回来,兵荒马乱没处去躲,只得留了泰定。四口女人只靠他一个男子,暂且同住,打探消息,再做道理。 可怜: 雁过有声,只疑传确信;云开无影,依旧是空花。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小劫贼献僧为佛宝大因缘选婿赠丝鞭诗曰:大事因缘总不差,倚恩倚怨亦蒹葭。 心空虎帐能闻道,性慧鸳帷好出家。 过去影形虽假借,现前色相岂容赊。 泥莲莫说无沾染,也要同开一遍花。 云娘留泰定住下且不题。却说了空自在破寺伽蓝殿里,三更天被一起土贼们进到殿里,分了些打劫的财物衣服,怕有人宿在寺里漏泄了风信,因此使挠钩往佛殿后乱搠。不料了空在佛像后,被一挠钩钩着衣服袖子,扯出寺来,把手绑了,向贼巢寨子上来。 原来这一起贼,有两个贼头,一个是九头蜈蚣李达,一个是冲天鹞子杨保,领着些土贼们,百十杆枪,在淮北路上打劫孤客、抢掠村坊。俱投在淮北大寇镇海天王李全标下,每月来纳进奉的。这李全是淮北积年大盗,自宋朝靖康年间,占了陀罗山寨百余里,不下十万土冠,谁敢惹他?又有一个浑家杨夫人,使一杆梨花铁枪,万将无敌,绰号梨花娘娘。生一个女儿,名唤锦屏,年方一十六岁,使两口飞刀,能百步外取人首级。因此有这两员女将,淮南淮北一带土贼,上千百成伙结寨的,都来报名,领了印票去,按月来纳贡。不拘金帛子女,有好的都解了大寨上来。 这李达、杨保打劫了些金珠彩缎,掳了两个妇女和了空,俱往李天王大营里来。走了二日,到山寨上,把妇女、了空解了绳索,彩缎金珠摆设在桌子上,使鼓乐领着进来。 但见: 山高千仞,路通一线入羊肠;门设三层,岭抱九关屯虎口。人骷髅筑成影壁,血汗汤遍染城墙。蓬头披发,填沟涧多是尸骸;摘胆剜心,满林木全藏凶煞。杀人不请旨,此地不讲王章;报应不畏天,现世即成地狱。罗刹城中鬼子母,修罗宫里太岁君。 原来淮南大寇李全受了金朝刘豫招安,封为镇淮王,使他领兵五千助兀南侵,不在山寨,只有梨花枪杨夫人和锦屏小姐在山守寨。听的山下小寨里来纳进奉,即忙升帐。列下两班刀斧手和家将,披挂齐整,吹打三通才开门登帐。先是手下将官们一对对参见了,就是各旗长、队长、千总、百总参见,然后放进寨外头目,解了弓刀,擎着手本和礼物进见,跪在帐前。把手本看了,是黄金十锭、明珠二百颗、元宝五十锭、彩缎八十对、美女二名、民妇二口、小沙弥一名。夫人看过,递与小姐,一件件点过收了,把妇人叫入后房去了,落下了空跪在帐下。杨夫人看他一貌堂堂,面圆大耳,眉有白光,唇如丹漆,就有罗汉之相,夫人便问了空:“从何处来?因甚遇劫到了此处!” 了空初被拿时,也有些慌张,因想起偈言有“虎穴见佛”之语,便大着胆,合掌当胸,高声念:“南无救苦救难有灵有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山东武城县人氏,乱后出家。因有老母流落淮城,远来寻找,不料寄宿古庙,遇见二位大王,捉来投见。夫人肯发菩提之心,放回见母,如造七级浮屠一样。”说毕,泪如雨下。夫人闻言大怒,才待发作,不知小姐向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甚么言语,只见夫人笑一笑,走下帐来,将了空扯起道:“快随我后房去,有话说。”一面分付安排饭来。即时五荤大饭——无非鱼肉鸡鹅,摆了一桌,大杯斟上老酒,叫了空动箸。了空合掌念:“阿弥陀佛,贫僧自幼出娘胎,天戒不吃荤酒。”夫人便叫:“看素斋来。”又备香蕈麻菇、油卷粉汤,摆了一桌。了空合掌谢斋,才吃得一个点心、一碗素汤,又来问讯。只见两个家僮,请了空向书房洗裕早有香汤肥皂、细布葛巾摆在房中,香水倾在锡桶浴盆里面。了空只得闭门洗浴,甚是爽快。洗浴已毕,香茶漱口,请入书房,又早送进两套新衣,巾靴衫□无非绫绸缎绢,内外一新。了空不敢更衣,依旧穿上僧衣僧倡,拿着数珠念佛,暗诵《心经》,上得绳床,趺膝闭目,面壁去了。 有诗赞了空持戒坚定: 故乡易到路头差,白日青天物自遮。 竖起眉目还自省,火坑原有白莲花。 原来这锦屏小姐生得娇娆聪慧,不肯招俗人为婿,长到十六岁,至今要选个好丈夫,没有可心的,一见了空生得福相,又年齿相当,知是大人家的儿子,便有爱慕的心,因和夫人悄悄说了,留下了空,看他的性情德行是何等样人,好招他为婿。 因此,设席管待,沐浴更衣,极尽其缱绻。怎奈了空心如死灰,法根净定,原无一点色相,是个西方路上修来、该主持正觉的高僧,岂是魔女所能染的?到了天晚,只见两个青衣使女,打着一对纱灯,到书房中说:“夫人叫小师父进去,有话说。”了空不敢不遵,随着使女,到一绣房深处。 但见: 红沙垂幕,碧簟铺□。香馥馥,金炉焚麝饼,褥掩芙蓉;暖溶溶,翠枕设鸳鸯,屏开孔雀。红绡帐里佳人,好一似玉面金睛白额虎;锦帐排成阵势,真是个朱颜绿鬓卷毛狮。但寻常红锦套索,跳不出地网天罗;几曾见香水池塘,免得你油枯髓荆亲到百花香处过,可能一叶不沾身? 了空进得房来,只见绣床枕头上,搭伏着个美貌娇娥,残妆半卸,露出半幅绞绡,笼着一双玉臂,手腕上金镯紧束,十指上金戒指排满了。他却盘膝而坐,不下床来,拥着一床锦被,好似脱了中衣,要睡的一般。了空合掌问讯,道:“小姐唤小僧,有何分付?如今夜静更深,我是男僧,小姐是女子,昏夜久留,恐夫人有知不便。”小姐笑一笑,叫使女取了一锦杌,请了空坐下,便问了空家世何处、父母何人、出家几年、住居何寺。 了空合掌而答偈曰: 家住东溟东复东,掉头归去又乘风。 如今不在东溟住,只在柴门烟雨中。 小姐又问了空父母何人、今日存亡、在于何处。 了空又答偈曰: 自幼生来不见天,爷生娘长枉徒然。 拖条拄杖来寻母,不及西方有目连。 小姐又问出家几年、是宗是禅是教、有甚行脚。 了空又答偈曰: 不参禅教不参宗,却向空门空外空。 面壁九年笑行脚,隔江一苇渡西风。 小姐又问住持何寺、挂搭何方、受教何师、修持何行。 了空又答偈曰: 本来无教亦无师,方丈前头竖大旗。 但得往来无所住,五台南海与峨嵋。 了空答小姐已毕,起身拜辞。原来杨夫人在窗外细听,见了空对答如流,举止尊重,知是个出世高僧,不同下等俗辈,心中欢喜,说:“我这女儿招此人为驸马,也不枉了。”即忙掀帘入户。小姐下床相迎,了空也不惊慌,立在傍边。只见夫人手执丝鞭一枝,叫:“长老远来,千里有缘,不是我请将你来的。我把丝鞭与你,以待大王南征回来,再排筵宴,与小姐成其夫妇,日后就是寨主了。只是不可执拗,那时你进退无门,悔之晚矣。”了空不肯来接,即叫两个使女替他捧着丝鞭,送入书房而去。了空一夜无眠,只是打坐念佛,默诵神咒,望菩萨来救脱此厄。想起:“泰定不知下落,访见母亲也不知?我在这里遇着邪魔,何日得出天罗地网。”想到此处,泪如雨下。 每日在书房闷坐。锦屏小姐常来送茶送斋,或是问些因果、讲些佛法。那锦屏小姐原有佛性,即时解悟,不甚缠扰,也就去了。不料淮西凤阳有一黑山贼叛了——是张龙、赵虎,要来山上借粮。夫人守寨,使小姐率人马三千下山征讨。小姐恐了空在寨无人看守,怕他逃走,可不误了我一世前程?又要一路温存磨光的意思,禀知夫人,要同了空下山讨贼。夫人依允,即叫了空把僧衣脱换,改变戎妆。由不得了空作主,许多家将捧着盔甲绦环,一时披挂停当,和小姐一齐上马。真是好一对小将军,金鼓旗旛,并辔联马而去,有诗曰:戎衣新换铁袈裟,托钵降龙到海涯。 已借金刚消战斗,更收魔女作浑家。 火池种得莲花满,月影能分玉漏斜。 宝杵功成终奏凯,归来银甲灿生花。 到了淮西,扎下营寨。黑山贼闻知,即便领五百喽啰,路上截杀。怎当得锦屏小姐英勇,和十员家将一齐杀过阵来,把二贼活擒,杀得尸横遍野,流血成河。直赶到他寨上,杀的杀,烧的烧,一个草寇剪成土平了。奏凯回营,大吹大打,了空也着盔甲和小姐拜谢杨夫人。喜得满营兵马都夸他一对好夫妻,口口称为驸马。那知了空心如枯木,全不关心,依旧上书房脱去戎衣,又换上他的僧帽直裰。每日拜天诵经,二时功课。夫人、小姐无奈何,只得凭他,待李全回家再作区处。不知锦屏可得成夫妇,了空何日见母。 正是: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鸳鸯帐和尚婿谈经虎狼穴盗贼妻赠衲诗曰: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一家。 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 驱除烦恼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 随顺众缘无□碍,涅□生死是空华。 单表了空、泰定南来探母,在寺中失散,被强贼掳至大营,献与淮海李全大王,有梨花枪杨夫人收在帐下,要与锦屏小姐成婚,强送了丝鞭。了空不肯破戒,日夜与锦屏小姐讲经宣卷,持斋念佛。二人同心学道,全不行男女夫妇的事,白日一桌而□,晚来各床而寝。后同锦屏小姐平了黑山贼回营,杨夫人要等李全大王回来,择日完婚,也不强他。 原来大寇李全因降了刘王刘豫,奉了令旨,同世子刘麟领五千人马,随兀?X征南,在淮安镇守。后因兀□四太子受了宋朝纳币称侄的款表,将兵马退回,因此李全回山寨,听兀□再图进龋那日,进的营来,杨夫人、锦屏小姐接见一毕,问了平安。李全便问行后寨中得了多少金银子女,各山寨主多少投献。杨夫人叫营将把册籍呈上看了——上有“沙弥了空”。李全大笑:“似此沙弥,要他何用!我们又不是南寺里和尚、北寺里长老,收了他去烧香扫地、打鼓撞钟。从来说,僧尼三不利,就该一刀杀了,撇在一边,留在营里做甚么!”杨夫人笑道:“这个沙弥到比金银财宝不同,他生得面如满月,眉有毫光,果然有罗汉的威严、天人的相貌。我想,女儿今长一十六岁,这山寨里,那得招个好人家儿子来为婿?这沙弥年貌与小姐相当,天赐一对姻缘,专等大王回营!拣取良时吉日,以完婚配。日后,我夫妻两口又没有儿子,有了锦屏武艺,和丈夫可以成其大事。” 李全便叫传了空来见。只见了空穿一件茶褐僧衣,合掌当胸,不行礼拜,只打一个问讯,说:“南无无量寿佛。”这李全抬头一看,见了空一表非俗,两耳垂肩,双手过膝,唇红齿白,与锦屏小姐恰是姊妹一般,不觉十分欢喜。问了他生时八字,恰与锦屏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又问他家乡住处,说是山东武城县南宫千户家的公子,就知他是大家有根基的儿子。一面让他坐了,细问来由。了空便将南来寻取母亲,被寺中土贼劫掳到了大营,“专等将军来发一个慈悲,放一条生路,得母子完全,胜造七级浮屠。”说毕,泪如雨下。李全说道:“既到此处,就是天缘了,况与小姐生时一般,正是千里红丝,姻缘已定。”即取了历头来看:“今日正是黄道良辰,不犯红鸾天,吉星照命!”忙传了令:“去整理合婚筵宴,与驸马、小姐成亲。”那营里军令森严,百般齐备。不一时,请了空回房沐浴,把穿的僧帽僧衣,早被服事的营兵一顿剥去。了空无奈,只得换上锦衣巾履,从书房里鼓乐引出。锦屏小姐退入洞房,也沐浴更衣,从屏后一班细乐拥出。设下香案,李全夫妇看二人双拜天地,两边营将都换了吉服,排列左右,营中金鼓吹打,聒天响亮。是好一对夫妻,但见:男相庄严,女容端肃。一个价花貌云裳,不亚帝宫天女;一个价修眉碧眼,浑如净土比丘。一个要离色界无色界,安排坐象骑狮;一个要非想非非想,指望乘鸾跨凤。不能阿难超三界,且使摩登困一床。 二人拜了天地,回拜父母,交拜讫,差两个兵妇权作媒人,送入洞房合卺。这了空不破酒戒,小姐也轻轻接来,放在桌上。点上灯烛,二人原是同居熟了的,也不做客,依旧对桌而坐。侍女送上茶来,吃了。了空焚上一炉檀香,高声念一卷《大悲观世音陀罗尼咒》,念咒已毕,又是一卷《金刚经》。直到一更时候,锦屏小姐卸了残妆,却来了空身边坐着,讲问佛法。因问了空:“这佛道中男女俱得成佛,却要女换男身,来世方成佛道。请问:女身如何得转?”了空答说:“《维摩诘经》说:有一天女说法,舍利佛言:‘你既悟道,因何不转女身?’天女说:‘我从十二年来悟了佛法,求女人相,便不得见,又从何转?即如做傀儡的,雕成木女儿,原非真相,又何必转?一切诸法,亦无定法,况有定相?一有佛性,即非女身。’天女说佛法,云何转女身,参悟得菩提,女身已成幻。 譬如傀儡匠,幻化原无相。 非身于何转,大身无分别。 而况诸佛法,执相不可议。 锦屏又问:“一切众生如何脱得生死轮回?”了空说:“《圆觉经》云:一切众生从无始来,就有恩爱贪欲,俱是轮回种子。因此种种性根,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从淫欲而生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因此一点爱根生出欲来,就是男女红白二点;从欲生命,就是生死轮回公案。从欲为因,从爱为果;爱有顺逆,欲有憎嫉。因此生出种种冤债、种种业因。既有轮回,复生地狱饿鬼。但知诸爱不真,能舍众欲,勤求如来圆觉境界一清净身,便见如来。 云何得轮回?皆以贪爱故。 爱根生众欲,众生以为命。 各以不净身,恩爱生颠倒。 究其轮回因,生死在一念。 清净不染尘,便得无上道。” 锦屏又问:“色声香味触法,以何因缘,从触得乐?男女相触才成夫妇,也有触到好的、触到不好的,还是触好还是不触好?请问触字作何解说?”了空合掌而说曰:“《楞严经》,佛说阿难:汝常晨朝以手摩头,于意云何?此摩所知,谁为能触;能为在手,为复在头?若在于手,头则无知;若在于头,手则无用。云何名触?若各各有,则汝阿难应有二身。是故当知觉触与身,俱无处所,即身即触,二俱虚妄,本非因缘,非自然性。” 锦屏又问:“既说触非真性,那男女交触,便有一种真乐从心中来,岂不是性?天人相交,以眼代触尚不能免,何况凡夫。请再参。”了空又说《楞严》而为答曰:“佛说阿难:又汝所明,身触为缘,生于身识,此识为后。阿难,若因身生,以身为戒;因触所生,以触为界。阿难,若因身生,必无合离;二觉观缘,身何所识?若因触生,必无汝身;谁有非身,知合离者?阿难,物不触知,身知有触;知身即触,知触即身;即触非身,即身非触;身触二相,原无处所。合身即为,身自体相;离身即是,虚空等相。中外不成,中云何立;中不复立,内外性空。则汝识生,从谁立界?是故当知身触为缘,生身识界,三处都无,则身与触及身界三,本非因缘,非自然性。” 锦屏听经已毕,心大欢喜,向了空问讯,情愿皈依佛法,了此轮回。上了牙床,垂下鸳鸯帐,和衣而寝,彼此再无相触。 了空焚了一柱香,自在一张禅椅上打坐,数息观空,合眼跏趺去了。捱得这侍女心焦、家婆眼困,天已三更,瞧了瞧,姑爷在房里和小姐还讲经理。到了天明,传到大王帐中,说如此这般和小姐终夜讲佛法,要度小姐出家,通不曾同床。李全大怒,向杨夫人说:“贼秃无礼,敢嫌吾女丑陋,以邪教外道蛊惑,不如杀了!”夫人劝道:“此僧乃有道君子,若是凡人,不知几时和小姐成亲了。大王息怒,待我慢慢劝他。”李全道:“我有一法:先把他拿来,看我行法杀人,自然畏惧,不敢不从,到其间自有主意叫他心转!” 早起升帐,见了空不来谢亲,即传令刀斧手绑缚了空前来。了空正然打坐,小姐未起,早被几个丫鬟走至跟前,把了空扶出,上了绳索。到了厅前,了空依旧念佛,全不恐惧。传令:“绑出杀人场将军柱上,剜出心来,吃个佛心汤!”当下传入后宅,锦屏小姐梳妆不迭,三步做一步走出厅来,哀求:“大王且休动手。我小姐和他是夙世的佛缘,不在一时夫妇。若杀了此人,儿必不独生!”忙上前去,拔出身边利刃,将绳索割断。这李全又是恼又是笑:“我正要吓这贼秃,争奈小姐护他,如何是好!也罢,叫他看我杀人罢。”即时传下令去:“今日发十路喽啰下山,不论僧俗,俱要活捉了献功。一向山上不曾杀人,日日念佛,损了我的军威。把和尚放了,押在杀场上看我杀人罢。”小姐明知吓他,也要看看了空的佛性。小姐进宅去了。 诗曰: 欲求恩爱反成仇,不是冤家不聚头。 自是善财参得破,剜心截颈恨优游。 了空在此遭困不题。却说毗卢庵雪涧禅师,因烧佛得了一百八颗宝珠,缝在破衲裰里,被贼僧了尘看见,盗取衲裰,逃走南行。也是佛法难容,出门来行到徐州地方,遇见一起鏖神和尚——整有十二人,俱是棕团棕帽,肩挑经担,胸挂佛经,打扮得十分庄严。每个人一条扁拐,系个大木鱼,也有月牙铁拐、降龙的铜铲。看见了尘一个和尚,走得忙忙的,拿条短棍,就接住他一路同行。这了尘原是营武出身,不知江湖上丛林里暗号,空做了几年和尚,不曾云游一步,只道是一样的和尚。 那知这方上的鏖神成了一伙,如截路强贼相似,遇见孤僧孤道,假妆同道,便裹将来替他背包挑担,如有银钱的,就夺了打死在路傍;如有小沙弥,也裹来大家奸宿;如有尼姑,就裹来做个浑家,好不利害。今日了尘遇见这一起,如何脱得手!他见了尘精壮,就哄了来同行,假说上南海九华听经说法。到了夜里,捏了捏了尘没甚行李,穿着个破衲裰,只叫他同两个徒弟下路去化斋。这了尘心里也打算:“没有银钱,那怕他们强梁!且搭伴往南好走,省的问路。” 行了数月,到羽山一带,是淮安地方。天色将晚,一行十三众和尚,走到林子里歇息。只听得一声锣响,走出五十个喽啰来,簸箕圈一齐围了,把包裹、禅杖上前夺了,俱上了绳,背剪绑着,往山寨上来。正是:太岁中间逢太岁,鏖神意外遇鏖神。 到了三更,走到一个大营里。天明大王李全升帐,各处喽啰将行路僧俗俱陆续解到。这李全一见,解到忠义堂大厅上,即叫刀斧手伺候:“今日捉的俗人,有钱买命的,俱各放回;凡有僧人,俱是邪教,惑人游食,诈哄良民,绑出去摘胆剜心,不许停留!”一时传令,那杀人场上将这些鏖神和尚,一个个剥得精光,衣服包裹收在内库,先砍下头来,截成四大块,抛在山后。不消说,这了尘和尚,只为一百八颗珠子,偷来不曾动得分毫,干送了一条性命。 诗曰: 衣底明珠却暗投,刀山剑树一时休。 得来至宝终无用,有宝何须分外求。 这了空看了,全不动念,佯佯不睬。李全看得明白,说:“此僧小小年纪,这样胆气,其实可敬,怪不得女孩儿和夫人说他是个好男子!”走下来一手扯住,喜喜欢欢,往后堂去了。那杨夫人在后堂上知道,又早设下筵宴。笙箫细乐,一齐奏起。 锦屏小姐穿着一身艳妆,如天仙帝女,忙叫丫鬟取衣服替了空换了,一齐入席。知道了空吃素,也不相强,另备一席素菜油果,十分敬重。点了一本《昙花记·逢僧点化》。酒席上歌舞成行,香烟满座。到了二更后,酒阑人散,使人扶小姐同姑斧回房:“料今番见我杀人的威武和款待的亲情,再没有不和小姐成亲之礼!”他夫妇二人依旧手携手儿,两意相投,不似新郎新妇模样,好似情熟的了。送入房中,点得灯烛辉煌,侍女们都困倦,各自睡去,谁管这和尚的闲账。到了三更时候,了空依旧不肯同床。锦屏小姐便问:“师兄,你果无心破戒!昨日讲的佛法,我也不肯自堕轮回。但你今夜再不同床,明月我父亲定不肯饶你,那时我也不能再救,不如打发你去罢。我今和你相伴一年,虽不成夫妇,定是前世同伴修行的道友。你去后,我也要一心入道,要不从俗招配。待我父母归天,往山东武城县毗卢庵来访你。你可留下一法名与我,我就此送你下山。”了空闻说,合掌拜谢。二人向天立愿,与锦屏小姐起名“了缘”。 那时三更将尽,山下鸡鸣,怕天明走不远,被巡山喽啰拿回来,如何救得。了空便道:“贤弟,我今细想,正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当日来时,是一个和尚,如今穿着一身色服,又无木鱼、衲裰,如何去得?到不如死在此处,也是我前世修因不全,今生遇此魔难。”锦屏细想一回道:“有了!今日父王在山上杀了许多游僧,剥得衣服、禅杖、木鱼,俱在此处,待我到廊下去找一件来,送你去罢。”小姐走到前廊,果然堆了许多僧衣,即时取了一件破衲裰、一根禅杖、一个木鱼。了空脱去俗衣,穿上衲裰,将禅杖挑了木鱼,却从后营一条小路——不通大营里路径——小姐送出墙外,了空问讯,飘然而去。山上善神拥护,那消天明,离山走有二十余里。 正是: 挑将明月为行脚,顿送柔情上法航。 有诗为证: 善财参得别山峰,刀剑林中有玉容。 威不屈兮色不溺,这回楼阁去重重。 不知了空何日得见云娘,锦屏何日再逢了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要寻消息贴乡贯十方堂误听姓名枉奔波甘露寺诗曰:竹林深处挂袈裟,行脚十年未有家。 破戒偶沽彭泽酒,逃禅不饮赵州茶。 钵分香积仍施食,杯渡沧溟省泛槎。 诸佛行藏原不定,杖挑明月又天涯。 单表了空在淮西巨寇李全寨里逃下山来,多亏锦屏小姐一力主张,送他衲裰木鱼,从山后小路走上正道来。了空一路化斋上南,不则一日,到了淮安府。正遇南北交兵,金兵满路,了空披着个破衲裰,也没人问他。直到了淮城,一路茫茫,那里去问母亲和泰定的信息?因孤身年幼,不便独行,只得一路上遇寺投寺,在丛林里安身,只听敲板吃斋毕,随大众上堂功课,各人安单。原来,过了淮安,寺宇庵庙甚多,到不愁没有饭吃。只是南北大乱,几番兵火,人民逃亡大半,没个定家。“我的母亲、细珠一别十年,不知流落在何处?又不知泰定和我在破庙里宿时,半夜遇见强盗,不知是杀了,不知是回了武城县,不知是自己南来找寻我母亲哩?”寻思得没处寻思,自己想道:“我只为寻问母亲,发愿南来,如不得见母,又说甚么参禅修道!走遍天涯,也要见母方还,料韦驮菩萨岂不慈悲照见!”因此一念南行,再无退转的心。 走了半月,到了扬州江口上,见南兵盘诘,不许北人过江,只得又转回扬州。闻得有一座天宁寺,丛林广大,甚有禅门规矩。进得寺来,见了知客,送到十方堂单上安歇,随众吃饭。那单上满了,只有一个小和尚,约有二十岁年纪,却同了空一处安单,细问了空来路,说:“是山东东昌府武城县,因为探问母亲——在淮安府多年寄居,特来寻访。不料行到半路,遇盗掳到淮西,山寨里住了一年,才逃得回来。又不知老母流落何处,一地里乱找将去,只凭佛菩萨照怜罢了。”说毕,泪如雨下。一单上僧人,也有老的少的,见了空不上十七八岁,这等孝心,十分怜惜。他道:“你这个师兄,就是个孝子了,尽得人伦就是佛法。我们俱是游方行脚的和尚,或是人家请去讲经礼忏,或是寺里请去水陆道场,那里不去的。你写出家乡住坐、母子的姓名,我们在方上替你打听打听,也是好事。”这了空谢了众人,就借了一张纸,上写道:家住武城县,原任提刑南宫千户之子,乳名慧哥,在城南毘卢庵出家,法名了空。因生母楚氏,大兵赶散。同家人泰定南来寻访,路遇强贼,半夜失散。今了空南行乞化访母,如有慈悲檀越、方便法师觅得音信,即在天宁寺丛林报知,胜造七级浮屠,母子三生图报。了空将姓名乡贯写毕,朝大众单上合掌问讯,众僧也各赞诵。将此字贴在十方堂廊下,使大众得知,以便访问。原来同单的沙弥,就是淮安湖心寺长老的徒孙。原是扬州人,因金兵破了扬州,也回来探母,不料母亲搬往镇江去了。因韩都统守住江口,这些扬州百姓,多有逃躲在江口村里避兵的,明日也要往江口去。二人同单宿了,俱是访母亲的,了空问他法名,叫做如惠。次日起来上堂,功课一毕,吃了早斋。 如惠别了了空,要过江探母。了空想道:“我在此处也不是久住之法,既然探访母亲信息,这丛林里如何打探出俗家的信来?不如同此沙弥一路南行,或者下村化斋,还好探问。”就与如惠说知,一路作伴过江。如惠甚喜。了空取了禅杖木鱼,披上衲裰,和如惠一路而去。 《华严经纶赞》曰: 德生有德两相融,同幻同生意莫穷。 同住同修同解脱,同悲同智显灵功。 同缘同想心冥契,同见同知道转通。 若要一生成佛果,毘卢楼阁在南中。 二僧过了瓜州,搭了一只人载船,过了江。如惠自往他亲眷家去看母,了空别了如惠,上甘露寺丛林打斋去了不题。 却说楚云娘自从祝发,在湖心寺东村观音堂里,和卢氏两个寡妇作伴。泰定自在湖心寺丛林安身,每日到庵上打柴做饭;真是一个出家道人,从不和妻子细珠同宿,十分可敬。听得金兵又犯江南,杀掳的妇女不知多少,那里想去找问慧哥的信。到了半年以后,金后退回淮北,这些百姓才得安生,略有回来复业种田的、开店的,又像是个世界。 到了四月初八日,是湖心寺浴沸道常云娘和卢氏商议:“我有一个愿心,要到寺里去烧一道疏,祈保子母团圆,只是没有布施,不好空去得。”卢氏还没答应,老姑子道:“如要发愿求安的疏,不消甚么布施,到寺里请了香烛,央知客师父写了乡贯姓名,或是求安祈福,他有印就的疏条,佛前烧了。 若是俗家,还乞化他些米面、香油、贝亲钱,你我比丘尼和男僧一样,只拜佛,念一卷报恩经,就烧了疏。果然日后你母子得见,做个三日道场,就是大布施了。”说得云娘大喜。 到了四月初八日,云娘、卢氏同细珠,俱各斋沐了,上湖心寺来。云娘是尼僧打扮,已是学得堂经烂熟,项挂数珠,僧帽戒衣。这几年流离困苦,日夜想儿,不觉老得满面纹皱,到像六十余岁的老比丘。也是天生该佛门修行,自然就像个方上的尼姑。到了湖心寺大殿上,见了知客,问讯了,引到方丈拜了长老,说是要许愿寻儿,烧了一道疏,保安求福的。长老允了,交与管文书的僧人,去写填乡贯一毕,才使上奉教沙门的樱长老画了花押,向佛前烧化不题。 原来了空在扬州天宁寺丛林单上遇见的沙弥如惠,就是这长老的徒孙,才从镇江回来。他管殿上填写疏头。一见了云娘是个尼僧,领着一群女众,进寺门参见长老,就知是半路出家的。又见他写乡贯姓名去填疏,上写:“南宫楚氏,系山东武城县籍,在观音堂出家。为失迷孤子,哀佛慈悲,完全骨肉事。”填毕了疏,想起:“扬州遇见了空小和尚,他说是南宫千户之子,莫非这就是他母亲?如何出家做了尼姑?”化疏一华,细问云娘是自幼出家,半路出家的。云娘答道:“因找寻儿子,在淮安不能还乡,因此出家。”如惠又问:“令郎甚么年纪?”云娘说:“今年一十七岁。从七岁上武城县遭金兵拆散,已是十年,只道是不在了,原来也出家做了和尚。上年同家人泰定,闻知我在淮安,南来寻访,不料又遇了土贼掳去,不知生死如何。因此这条心肠不断,还指望平子相逢,特来大刹许愿,佛前化这道疏。日后果得相逢,还来报答三宝,另做道常”如惠同知客留云娘一起在斋堂吃茶,才细细说起;“在扬州天宁寺,曾遇见一小沙弥,名唤了空,同单上一宿,也说是山东人,来南方探问母亲。写了一个乡贯名姓,贴在十方堂上,求这方上的师父们通个信息。到了次日,同他过江去了。莫非就是令郎么?”说到此处,泰定上前问了空穿的甚么衣服,如惠说:“是一件大破衲裰,到不像是他的,多是方上化来的。”泰定道:“原穿的是一件皂布单直裰。衣服虽然不对。却是真信!”问了,是三月初四日在镇江作别。云娘大喜,向佛前韦驮拜了又拜:“可见佛法慈悲,一时间就得了真信,岂不是观音的灵感!”即时起身,辞别了长老,回东村观音堂去。大家欢喜,和拾了一个元宝一般。 又借《华严纶贯》诗: 楼阁门前立片时,龙华施主几时归? 不惟弹指观深妙,又听慈音语细微。 理智行为身日月,菩提心是道枢机。 许多境界无来去,万里天边一雁飞。 云娘得了慧哥的信,昼夜思想,恨不得一步赶上,母子相见。先是欢喜——没有儿忽然有了儿;后来日日悲感——有了儿又恨不得见儿。那日和泰定商议,要同上镇江去找寻慧哥。 自家又是尼姑。满口的功课都会了,又有泰定领路,不比以前妇女空身远行。因此,辞了卢氏,要起身南去。卢氏自知云娘思儿心盛,不好留他。那观音堂老师姑说:“我当初出家,曾许上南海落伽山参拜观音菩萨,到今兵荒马乱,二十多年不曾了得心愿。你今千里寻儿,虽是出家,终是个妇道家,见人口羞面嫩。我今陪你南行,了此心愿,等你儿子相见了,我自去南海烧香。”云娘大喜,道:“老师父肯和弟子同行,越发好了!”看了一个出行的吉日,老师姑把庵上米粮家器,交代与卢氏和一个火头看守,和云娘、细珠、泰定,一行回众,打扮做行脚烧香的尼僧,炒些干粮,泰定挑了行李、扁拐、蒲团、大瓢、木鱼、卧单等物。卢氏送上三两路费,劝云娘:“见了慧哥,早早回来,我在这里望大姐姐,就是个亲人了,千万休撇下我去远了。”姊妹洒泪而别。又到湖心寺寻见如惠,细问了空去路。如惠道:“我同他过了江,因家母在姨娘家,住在城里,他自往甘露寺投宿去了。”云娘又求如惠写了一个路程帖儿,一行四众上大路而去。 不消说饥餐渴饮,一路上投寺观安歇。过了扬州,直奔江口,泰定挑着行李先去觅船。只见一船人坐满了,云娘众人上得船舱坐下,泰定在船艄上。却有一个老和尚先在那里。泰定问:“老师父是那寺里?”老和尚道:“是这甘露寺的。”泰定问:“贵寺还开丛林接众么?”老和尚道:“一个有名的古刹,在江南头一个路口上,怎么不接众?”泰定道:“有一个小沙弥,名叫了空,可在你丛林里么?”老和尚顺口答道:“正在家管殿上的事哩。”泰定听了空有信,连忙向云娘说了一遍,大家欢喜不题。 原来这和尚耳聋,他寺里法师叫做宝公,误听做了空,正是各人说各人的话。行不多时,过了金山江口,下船来不多路就是甘露寺。一路回廊上去,江天阁、海岳庵、刘先主孙权试剑石,多少胜景。云娘一行四众,没有闲心观看景物,进到大寺,先拜了佛,就投斋堂来。这比丘尼和男僧不同,只留一斋,原不留宿的,因此知客不来照管。云娘走到丛林单上一看,正敲板吃午饭,满堂的僧行有二百众,俱在大长条凳上低头吃斋。见云娘进来,让坐。云娘不好住了,使泰定细细看了,那有个慧哥?说不及话,船上的老和尚背了半叉袋米,摇进寺来。泰定问道:“师父,你说的了空今在那里?”老和尚道:“你们随我进来,他在殿上管事,却到这十方堂做甚么?”引着一行四众,穿过塔房、厨房、经堂,到了一座客厅——桌椅鲜明,挂一幅观音出山像——让云娘众人坐了,他却去传宝公出来。云娘心里自想:“儿子年小出家,到此大寺,就这等有个体面,好似上堂头和尚一般。”等了一会,一个沙弥先捧出四盏茶来,从人吃了。只听方丈里敲了一声云板,几个沙弥拥着一尊法师出来,但见:头如苍雪,重重螺顶出圆光;眼似寒星,摺摺衣纹多道气。才向匡庐,入定竹林经一夏;又回江口,谈经北固说三生。鹤随飞锡过江东,龙负净瓶游海上。 原来这法师就是毗卢庵的月岩和尚。因赵杏庵修完大殿,向南海探取明珠,要接引了空回寺,改名宝公禅师,先到匡庐过了夏,来到甘露寺。见南北交兵,不便南游,本寺长老留在方丈里,又设了水陆道场三十昼夜,超度阵亡的冤魂。这聋和尚只听了空二字,误听做宝公禅师,说:“这一行尼僧,是来随喜水陆道场的。”聋和尚从扬州化回盏饭米来,船上遇见云娘,错领到这里。也是云娘有缘,佛法中接引,日后完聚,埋伏在此处。 却说云娘一行四众,坐了一会,专等了空出来。忽然里面走出一尊法师,有七旬以上,古面庞眉、碧颅雪顶。见云娘一行尼僧,只当作路远进香、参禅问道的,因上禅床朝南坐下。泰定虽曾在毗卢庵遇见慧哥,会了一面,今换了地方,又改了号,一时也就认不出。云娘众人只得朝上参拜,不敢说出找寻儿子、误听了聋僧的言语来。宝公禅师便问:“比丘尼二人,不似参方行脚,有何事参见和尚,请俺升座?”云娘唬得默默无言,答不出话来。亏了老师姑终是出家多年,听过讲经的,晓得规矩,上前合掌问讯,说:“弟子是山阳县湖心寺庵上出家,从不曾听法师说法,闻得甘露寺老法师做水陆大会,特来瞻仰,皈依受戒。”宝公听说,道:“比丘尼出家,先受戒律,才讲圆通。不断爱根,如何讲得受戒?我看你二比丘尼,这个后来出家的,想是你的徒弟么?”老尼道:“是乱后出家。他有一件心事,南海进香,即找寻儿。求法师慧眼一观。”法师闻言,闭目入定有一盏茶时,笑道:“原来此会甚奇!只要虔心前去,自有相逢之日。去罢。”说毕下座,扬常退入方丈去了。云娘大喜,一行四众自去投尼庵去了不题。 却说了空从那日过了江,到甘露寺宿了两夜,没处找母亲信息,发愿上南海烧香,亲见观音菩萨指路找母。托钵化斋,过了镇江、丹阳,昼化长街,夜宿古庙,要受些苦行才见他一点孝心。原来江南阴雨连绵,了空不服水土,到了宁波府,感了一场瘟疫在病,五日不汗,在一座关帝庙里寄宿,看看至死。 庙祝是个道人,怕了空死在庙中不便,只得赶出庙来,在大门外睡卧。四顾无亲,水米不得到口,眼见得多凶少吉。“可怜今生,不得见母!”了空双眼落泪。惊动韦驮菩萨,到一更时分,送一碗凉水来给了空吃了,即日出了汗。这是了空行孝,该受七日之灾,从声闻缘觉,证入普贤苦行处。好了数日,将养得身子健了,依旧托钵化斋,等了一起香客,是山东临清善人当的南海进香社,僧俗有百十人,搭了个舱,同这些善人过莲花洋,朝南海去了。船到海中,忽然起一阵飓风,但见:长年胆怯难回舵,艄手魂消急落篷。 瞬息千山如鸟过,洪涛一叶舞天风。 原来过海极怕飓风,一时间不得到岸,又用不得篙撑橹摇,只好抛锚在海中,一任风飘浪滚,多有翻船覆水的。大风一夜,将吹到日本倭国地方。这一船人有一百多口,那有粮米?不遇着顺风回来,也要饿死在海里。众人也有哭的、叫的、念佛的,总是无路逃生。了空把心定了,中口默念《观音经陀罗尼咒》,日夜不绝。忽然梦入一岛,见楼阁重重,与虚空一样宽大,也不知几万丈高。又内藏着千百重楼阁,中间都是观音,和母亲楚氏跪在面前。却又是几千重楼阁里观音菩萨,和母亲面前俱有。了空跪着念经,一处处光明透现,在虚空中不见大海也不见人船在那里。到了天明,早早一篷风送回南海岸边。 诗曰: 五百由旬摩顶间,本无风浪亦无山。 如登彼岸随潮转,似遇长风跨鹤还。 楼阁重重天不夜,毫光炯炯月无关。 由来佛母无分别,行满功成只等闲。 不知了空进了南海,何日得会母亲,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离别久母子当前全不识缘法至主仆对面恰相逢诗曰:一卧西湖梦欲醒,宋家烟雨隔南屏。 君臣不洒江山泪,驼马常流草木腥。 说鬼偶然残脉望,传经谁可听伽陵。 紫阳问道无余答,止记前身鹤是形。 话表云娘一行四众,辞了宝公禅师,一路南来。泰定挑着行李,细珠扮作女道,老师姑敲木鱼化斋,止有云娘终是见人羞惭,不像个久出家的。幸得南方家家好道,不消念经就送出斋供来,还有送上布施铜钱白布的。只是一路茫茫,或投寺院安歇,或是搭载渔船。漫山过水走了两月有余,到得临安,是南宋绍兴二十一年,秋尽冬初光景。那里去找问慧哥信息?到各寺里问得个影儿,不过是游僧挂搭,及至寻到近前,又不是了。云娘昼夜啼哭,老师姑劝他:虔诚亲上南海,祈求菩萨灵感接引,休把儿子放在心上,到是爱根牵缠,不算一心修行的了。”云娘没奈何,只得随众南行。过了钱塘江,问下海的路——水陆一千余里。 到了绍兴府地方,赶不上程途,天晚下雨,把衣服行李湿了。路旁一座火德星君庙,叫开庙门问路。却是一个尼庵,叫了半日不应。只听得里边叫:“了空,开门。”泰定忙叫云娘不迭。走出一个小尼姑来开门,年纪二十余岁,生得且是雅秀,一团和气,让进云娘一行人进庙来。走出一个老尼姑,有五十余岁,拄着拐杖,一似瘸子般,却是一双小小脚儿——也是半路出家的,忙问云娘何来。云娘和老师姑细说了一遍:“是朝参南海的。到了宝方,天晚下雨,借宿一宵,籴些米来,常住里吃斋,不敢打搅。”老姑子道:“十方贤圣就有十方接待,我这小庵虽不留众,几位师兄远来,难道一顿粗斋就备不起!”忙叫徒弟了空备斋,一面斟了茶来吃了。泰定放下行李,也去帮他担水烧火。原来门前一个神泉,用竹竿直引到屋里灶前,南方丛林里都是如此方便。少顷,煮得饭熟。晚斋已毕,泰定自去庙门下打一个草铺,云娘和师父一单。没有闲床,细珠要在地下睡,那小尼姑道:“我两人一单上,将就过这一夜罢。”老瘸姑子自去里面一张禅床上睡去了不题。 原来这小姑子法名也叫了空,和细珠在外间一张绳床上睡了。睡到半夜,细珠是走路乏倦了的人,丢下头鼻勾鼻勾的睡着,脱了上衣,只穿着小布裤儿、一个旧绢抹胸儿,不解中衣,只松了裤带。那知这尼姑却不是雌的,就是这老瘸姑子的幸童如意君,扮做尼姑,却是个沙弥。这了空悄悄钻过细珠身边,一头并枕,用手摸他的乳头儿、肚皮儿。渐渐摸到下边,把裤带替他松了。细珠那里得醒?褪下裤去,摸他高突突似馒头缝儿一般,倒似个女儿。这了空把阳物弄的直挺挺一根,从后边桩翻身往小玉屁股里一插,进去了半截,不住乱抽。小玉猛醒,忙问道:“是谁?”他只说是泰定久不同宿,一时间进来偷野食吃,那晓得这小姑子是个雄的。疾忙推开身子,却是这小姑子了空来和他干事。摸了一把,还挺硬的一根鸡巴,在腰里还湿漉漉的。细珠不敢高声,道“好出家人,你不是个姑子,到是个和尚!”连忙跳起来,找衣裳穿不迭。姑子道:“我就是南海大寺里的沙弥了空,常来这庵里行走。我这南方,常是尼僧同居。你要走漏风声,坏我们的戒行,叫你一步回不到北方!快快上床来,依我睡了就罢;你若不肯,我随你到了南海,也逃不出这几座寺去!那个和尚没有几个尼姑,那个尼僧没有几个和尚?只除非是观世音菩萨,才是个真修行的。”慌的细珠大叫,惊醒了云娘、泰定,一齐起来。细珠又不好明说,只道有贼。这小尼姑开了门,一直走了。闹到天明,全没敢睡,黑暗暗收拾了行李,去辞老姑子起身。只见老尼姑在房里大骂:“那里来的一起村野侉蛮妇们,平白的到我庵里作践,骗了斋吃,还半夜里起来打劫!天明了,我和你见官报县,决不干休!”云娘明知他羞了撒赖,只得忍气走出庙来,上了大路:“从今再不信这尼姑和尚了!”一路小心。 过了宁波、定海地方,望见汪洋万顷,就是南海了:浩渺接天,?s泓绝地。南极朝宗,为日月归藏之府;东江总派,收岷峨尾闾之区。名山渊潴,旁结雁荡天台;禹穴会稽,下接番禺闽岭。龙宫千丈挂冰绡,鲛人织锦;蛟窟万层排雪窦,蚌母含珠。海帆几片日边来,梵阁千寻天外起。 原来过海船不等顺风不敢开,不等人多也不肯开。云娘等在海边村里,寻了一口庄家的屋住下,使泰定下乡化些米来。连住三日,等得一起镇江进香善人和些僧众们,上了大船,抛了神符,拜了菩萨,齐声和佛,念着“南无灵感观世音慈悲”名号,才敢开船。云娘一行四众,随在船艄上过海不题。 却说了空从渡江南来,在宁波得病,渡海遇了飓风,幸喜倒遇顺风吹回船来,得登彼岸。因想:“这南海地方空阔,大寺小庵、名山净室,不止一二百处,那里寻见我的母亲?就是泰定也不到这里,那里去问?他们就往南来,也无处找我。”因此写了一个木牌,挂在胸前,是“了空化斋”四个大字。虽到海中,不去安禅听讲,只在各处化斋,以便探取母亲信息。 那日云娘一行过了海,还隔菩萨的大寺有二日的路,也要探问慧哥的信,使泰定扮作道人,去左近寺庵里化米,好访问信息。那日,泰定化斋去了,云娘在一个施主寡妇人家吃斋。天将晚了,泰定不见回来,只好借宿在此,等泰定来明日进山了。细珠在门口立着,只见了空披着衲裰,进得村来,朝着细珠问讯,只说他是本处的善人女道,要在此化斋,方便投宿。这细珠略识几个字,见胸前挂着牌子,是“了空化斋”,想起那一夜假姑子的话来:“说要随我到南海,好歹不肯放空。这厮想是知我们过海,随后赶来了。”慌忙与云娘说知。那了空远远立着,还不曾开言,只听细珠、云娘,秃长秃短一顿臭骂。了空不知是那里账,可怜忍气吞声,回步而走。“自古道:此处不留人,还有留人处。一个佛国地方,位位女菩萨和这比丘尼们全不学好,就不布施也罢,因何破口伤人!”了空低头去了。 诗曰: 姓名面貌几曾真,真假相疑疏间亲。 认贼为儿多自误,将仇逐子是何因。 曾参投杼疑慈母,阳虎招尤误圣人。